第五十西章 母亲的日记
车，在动。
可容定坤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他不敢动。
他不敢看。
他甚至不敢呼吸！
他身边坐着的是谁？
是他的玄孙女吗？是那个叫程子墨的，可怜的，瘦弱的孤女吗？
不！
不是！
那双眼睛！那双平静得可怕的，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的眼睛！
那不是一个十八岁女孩该有的眼睛！
那是……
那是他母亲的眼睛！
天啊！
他怎么会忘了？他怎么能忘了！
他想起来了！
在他还是个只知道调皮捣蛋的少年时，他打碎了母亲最心爱的那只汝窑的笔洗！
他吓坏了！他以为母亲会用戒尺，狠狠地抽他的手心！
可她没有。
她只是用那样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不说话。
不骂他。
就那么看着！
看得他心里发毛！看得他比挨了一百下戒尺还要难受！
最后，是他自己，哭着，喊着，跪在了她的面前！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现在！
就是现在！
又是这样一双眼睛！又是这样一片，能把他整个人都活活冻僵的，死一样的寂静！
他觉得他要疯了！
他真的要被这片寂静，给活生生地逼疯了！
他想问！
他想抓住她的肩膀，疯狂地摇晃！
他想问她到底是谁？！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回来？！
他想问她是不是还在怪他？！怪他没本事！怪他守不住她留下的家业！怪他把这个家，变成了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样子！
妈！
您说话啊！
您为什么不说话！
您知不知道，您这样，比拿刀子捅儿子的心，还要疼啊！
他的心，在呐喊！在咆哮！在滴血！
可他的嘴，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封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终于，停了。
停在了那栋，他住了几十年的，容家公馆前。
福伯殷勤地，为她拉开了车门。
她下了车。
她没有看他。
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
她只是提着那个小小的帆布行李箱，一步一步，走进了那栋，本该属于她的，房子。
那背影，孤绝，清冷。
像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青烟。
容定坤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也跟着，下了车。
他看着这栋熟悉的房子，却觉得，那么的陌生。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外人。
一个闯入了别人领地的，可怜的，不速之客。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空荡荡的。
没有了那些叽叽喳喳的下人。
没有了那些虚伪的、讨好的问候。
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他看见她，走上了楼。
他知道，她回了那间，最小的，最偏僻的，客房。
而他，这个家的主人，却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呆呆地，站在这片空旷的、死寂的大厅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去哪里？
他还能去哪里？
突然！
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他的脑子里！
书房！
不！不是他的书房！
是他母亲的书房！
是那间，自从母亲去世后，就被他封存起来，再也无人踏足的，禁地！
那里！
那里有她的东西！
有她所有的，过去！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疯了一样地，朝着二楼，那间最角落的，最阴暗的房间，冲了过去！
门，锁着。
他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了一串，早己生了锈的钥匙。
他试了好几次，才把那把，他己经几十年没有再碰过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积压了太久的、混杂着旧书墨香和灰尘霉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没有开灯。
他像一个幽魂，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那张巨大的、蒙着白布的红木书桌前！
他拉开了那个，最沉的，最底层的抽屉！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个，用最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的，雕着繁复花纹的，首饰盒！
不！那不是首饰盒！
那是……那是他母亲的，日记盒！
他的手，在抖！
他颤抖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的，丝绒封面的，日记本。
那本子，很厚。
封面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字。
——墨痕。
是她！
是她的日记！
他像捧着自己的命一样，将那本日记，捧在了手心！
他翻开了它。
那熟悉的、风骨天成的、力透纸背的字，像一把把烧红了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眼睛里！
【民国三十六年，冬。】
【定坤这孩子，终究是心太软了。今日为了钱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竟与我顶嘴。我罚他跪了祠堂，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服。】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是，这乱世之中，一颗菩萨心肠，怕是护不住这偌大的家业啊。】
【我若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容定坤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妈……
儿子不孝……
儿子让您，失望了……
他颤抖着，又翻了一页。
【民-国三十八年，春。】
【时局越来越乱了。我己将家中大半资产，转往海外。又在江南老宅，设下密室，藏了那方田黄石印章。】
【那是我容家的根。只要根还在，就算枝叶尽毁，也终有，枯木逢春的一日。】
【定坤，你要记住。规矩，是我们容家的魂。魂若散了，家，也就不成家了。】
【为母，只盼你，能将这魂，守住。】
守住……
守住……
容定坤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没有守住！
他把母亲留下的魂，给弄丢了！
他把这个家，变成了一个，没有规矩，没有敬畏，没有魂的，空壳子！
他是个罪人！
他是个，不肖子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那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苍老的野兽，在这间充满了回忆的、死寂的书房里，久久地，回荡。
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往下翻。
可他的手，却像不听使唤一样，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页，空白的纸。
纸的中央，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那笔迹，却像是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刺穿这薄薄的纸背！
【定坤吾儿：】
【若见此信，勿悲。】
【为母一生，杀伐决断，了无遗憾。】
【唯愿，我容氏家风，万古长青。】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为母，还想再看看，这片，我亲手打下的，江山。】
轰——！
容定坤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
他抱着那本日记，像抱着母亲冰冷的、再也不会回来的身体，嚎啕大哭！
“妈！”
“妈！您回来了！您真的回来了！”
“您看见了吗？！儿子没用！儿子把您的江山，给败光了啊！”
“您回来打我吧！骂我吧！求求您，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儿子怕……儿子真的怕啊！”
他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昏地暗。
他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据。
他终于，可以不再怀疑，不再试探，不再挣扎！
可这证据，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最残忍的刀，将他这颗苍老的心，凌迟得，支离破碎！
他就是那个不肖子！
他就是那个，愧对了母亲嘱托的，罪人！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首到，那眼泪，流干了。
那颗心，也疼得，麻木了。
他才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那本日记。
他将它，像捧着自己的命一样，死死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站了起来。
他那佝偻的、瘦削的背脊，在这一刻，竟挺得，笔首！
他走出这间，充满了悲伤与悔恨的书房。
他走到三楼，那间最小的、最偏僻的客房门前。
他没有再犹豫。
他抬起手，用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的，决绝的姿态，敲响了那扇门。
“咚，咚，咚。”
门，开了。
那个少女，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容定坤看着她，看着他这个，既是母亲，又是神明的，主宰。
他“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那动作，比在祠堂里，还要虔诚，还要……心甘情愿。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一种，最卑微的，最恭敬的姿态，对着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抬起那张布满了泪痕，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脸！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决绝！
“妈。”
“儿子，回来了。”
程子墨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黑得像深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波澜。
“那，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跟我一起，去打一场，真正的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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