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黄河像一条暴怒的泥龙,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幕下疯狂翻滚、咆哮。浑浊的浪头挟裹着枯枝败叶,还有上游冲刷下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秽物,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砸向堤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大地本身也在痛苦地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混杂着泥沙特有的土腥味,湿冷得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几盏高功率探照灯撕开了这狂暴的雨幕,光柱如同巨大的苍白手指,颤抖着指向河心一处异常的水域。灯光在激荡的水面上艰难地聚拢,勉强照亮了那个正被水文站那艘老旧铁壳拖轮小心翼翼牵引着的巨大阴影。
那是一口棺材。
一口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青铜巨棺。
它就那么突兀地、沉默地漂浮在汹涌的浊流之上,任凭浪涛如何推搡撕扯,它都诡异地保持着一种近乎垂首的稳定姿态。棺身呈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墨绿色,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河泥和水藻,但依旧无法掩盖其上凸起的、狰狞而古老的纹路。几条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黑色铁链,如同巨蟒的骸骨,死死地缠绕、贯穿了整个棺椁,将其紧紧束缚。铁链的另一端,则沉入翻滚的泥浆深处,不知锚定在何等可怖的幽冥之地。最令人心悸的,是棺盖上方盘踞着一条同样以青铜铸就的龙形雕刻。那龙怒目圆睁,龙口大张,露出森然利齿,死死咬住棺盖中央,仿佛正在竭力镇压着棺内某种随时可能破封而出的滔天凶煞。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棺椁,混着污泥的水流顺着那盘龙的脊背、张开的獠牙以及棺身上那些扭曲虬结的夔纹不断淌下,在探照灯下反射出冰冷、滑腻的微光。
“陈老师!这边!快!”
一个穿着橘红色救生衣、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站员,顶着几乎要把他吹倒的狂风,对着刚跳下越野车的我声嘶力竭地吼着。他的声音在风雨和河水的咆哮中显得微弱而变形。
我拉紧冲锋衣的兜帽,弓着腰,顶着几乎令人窒息的狂风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不堪的堤岸,踉跄着冲向那个临时用防水帆布搭起的简易工棚。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脚下的烂泥黏滑无比,每一步都像是在和一头看不见的怪兽角力。
工棚里灯光惨白,人影晃动,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浓重的河腥气混杂着金属的锈味、湿透帆布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又毛骨悚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工棚中央那口被几根粗壮的原木和钢索临时架起的庞然巨物上。正是那口从黄河深处浮出的青铜盘龙巨棺。离近了看,它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更加骇人。那庞大的体积,那沉重如山的质感,那铁链贯穿棺身带来的暴虐束缚感,以及盘踞棺顶、龙口噬棺的狰狞姿态,无不散发着一种穿越千年时光的、冰冷刺骨的凶戾与不祥。
水文站的李站长,一个平时极为沉稳干练的中年汉子,此刻脸色铁青,嘴唇微微哆嗦着,看到我进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步抢上前,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劲极大,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凉的湿意透过我厚厚的冲锋衣袖子首透进来。
“陈教授!您可算来了!这……这鬼东西!”他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捞上来就邪性得很!船上的绞盘差点被它拉崩!您快给看看!这……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金属锈蚀、河泥腥臭和古老棺木腐朽气息的味道瞬间灌满肺叶,冰冷而呛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民俗学教授,尤其专攻黄河中下游流域的古代巫傩文化与异常葬俗,眼前这口棺椁虽然前所未见,但那些在惨白灯光下若隐若现的纹饰,却像一把把钥匙,正试图打开我记忆深处尘封的某个角落。
“让开点,别挡光。”我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还算稳定。
几个围着巨棺、脸上写满恐惧和茫然的站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让出空间。我走近几步,靴子踩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声。从背包里取出强光手电筒和一柄硬毛刷,戴上橡胶手套。冰冷的青铜触感隔着薄薄的橡胶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我用手电筒那束凝聚的强光,一寸寸地扫过被厚厚污泥和水藻覆盖的棺身。
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开棺椁表面覆盖的厚重污秽。硬毛刷小心翼翼地刮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污泥和水藻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青铜质地。随着污垢被一点点剥离,那些被掩盖的纹饰逐渐显露出狰狞的面目。
首先是棺身主体。那并非寻常的祥云瑞兽,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极度扭曲怪异的图腾。粗犷的线条盘绕虬结,勾勒出无数只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布满血丝、充满极致怨毒与痛苦的眼睛!这些眼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布满棺壁,仿佛有无数冤魂被活活浇筑禁锢在这冰冷的青铜之中,它们正透过这永恒的囚笼,无声地向外投射着跨越千年的诅咒与绝望。仅仅是目光扫过,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和疯狂的低语感便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脑,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强光手电的光斑也随之晃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光柱艰难地转向棺盖边缘与盘龙巨雕的接合部。
这里的纹饰则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心悸的秩序与威严。那是秦篆!一种极其古老、线条刚硬如刀刻斧凿的篆书铭文!它们如同沉默的士兵,环绕着那条镇压棺盖的青铜盘龙,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透着一股铁血镇压的森然气息。
“这……这眼睛……”旁边一个年轻站员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太……太瘆人了!我……我不敢看!”
李站长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些秦篆铭文,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陈教授,这……这些字?写的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那些扭曲的眼睛图腾带来的精神冲击尚未平复,眼前的秦篆更如一道惊雷劈入脑海!我认得这种风格!它只属于一个时代,一个以铁血和神秘著称的王朝!
强光手电的光柱凝固在其中一个最大的、位于盘龙龙爪之下的秦篆刻痕上。那笔画刚劲虬结,带着不容置疑的敕令气息,每一个转折都如同刀锋般锐利。
“其文曰……”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冰冷的铁锈。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黄河的咆哮和暴雨敲打帆布顶棚的噪音,此刻都仿佛被拉远了,只剩下我嘶哑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清晰地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敕令!方士徐福,奉始皇帝命,借九幽玄水之力,镇罗刹妖孽于此!**”
“**龙棺锁煞,九链穿魂!永锢幽冥,妄启者——**”
最后一个字尚未念出,一股极其突兀、极其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
“嘎吱——!”
声音短促、刺耳,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巨力强行拧动,又像是锋利的指甲猛地刮过玻璃!瞬间盖过了外面风雨河涛的喧嚣,狠狠地刺穿了工棚内死寂的空气!
声音的源头,赫然是那口巨大的青铜棺椁!
所有人的头皮瞬间炸开!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恐,死死钉在了那沉重的青铜棺盖之上!
就在那盘龙巨雕怒张的龙口下方,在那道被九条粗壮锈蚀铁链死死缠绕贯穿的棺盖缝隙处——
一只青灰色的、干瘪枯槁的、指甲长而弯曲如同鸟爪的手掌,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却又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姿态,正从那条狭窄得几乎不可能通过的缝隙里,硬生生地……向外挤探!
那青灰色的指尖,沾染着一种粘稠的、如同黄河水底最深处沉积淤泥的暗黄色液体,正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下方泥泞的地面上。每一滴落下,都发出轻微却如同重锤擂鼓般的“啪嗒”声。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猛然爆发开来!
那绝不是寻常尸体腐烂的味道。它混合了浓烈到极致的河底淤泥的腥臊、千年古墓深处积郁的阴湿霉烂、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血腥的金属气息,最深处,还潜藏着一丝……一丝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硫磺与绝望混合的甜腻!
这气味如同有形的实体,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侵略性,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工棚。几个年轻的站员猝不及防,猛地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铁青。李站长踉跄着后退一步,捂住口鼻,眼中是纯粹的、几乎要碎裂的恐惧。
我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强光手电筒的光柱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死死锁定在那只仍在一点点向外挤探的、来自千年前的可怖手掌上。那暗黄色的粘液顺着青灰色的指关节缓缓流淌,滴落,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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