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温暖粘稠的黑暗包裹着意识，如同回归母体的羊水。没有疼痛，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混沌的、令人沉沦的安宁。仿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腥与恐怖，都被这温柔的黑暗彻底隔绝、洗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水腥气的凉意，如同初春解冻后最纤细的冰针，轻轻地……刺破了这温暖的黑暗。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冰冷的、带着泥沙味道的河水猛地灌入气管，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和窒息感！这剧痛如同开关，瞬间激活了麻木的神经！被强行压抑、遗忘的伤痛——左臂的撕裂、右小腿的贯穿腐蚀、全身骨头的呻吟、内脏的震荡——如同苏醒的毒蛇群，瞬间噬咬上来！
“呃啊——！” 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铅块，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光。
刺眼的光！
不是地下溶洞那令人心悸的幽绿或暗红，也不是爆炸时毁灭的污秽光芒，而是……自然的、灼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阳光！
惨白的、正午的烈日，高悬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上，如同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瞳，无情地灼烤着大地。
视线一片模糊，如同蒙着厚重的毛玻璃，只有大片大片晃动的、刺眼的光斑和模糊的色块。剧烈的耳鸣依旧在颅内轰鸣，如同无数只夏蝉在疯狂嘶鸣，掩盖了外界大部分声音。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腐烂水草气息的空气，沉甸甸地灌入肺叶，带来一阵阵辛辣的刺痛和喉咙口的腥甜。
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液体中。
我艰难地转动沉重的头颅，浑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水。
浑浊的、泛着土黄色的河水。
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破碎的泡沫塑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秽物。我正仰面漂浮在水流相对平缓的岸边浅滩，下半身还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上半身则搁浅在湿滑粘腻的淤泥滩涂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胸腔的剧痛。
我……出来了？回到了黄河？从那个地狱般的河眼深处？
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恍惚瞬间攫住了心脏。老哑巴的声音……那枚投入玄水残渣的鳞片……净化……金色的水流……漂流……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紧握的右手——空空如也。那枚承载着一切牺牲与秘密的青铜鳞片……不见了。掌心只残留着被河水泡得发白、边缘翻卷的狰狞伤口，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金属触感幻觉。
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庆幸。它……完成了使命？还是……永远沉在了那片被净化的水底？
“呃……” 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呻吟，我尝试着移动身体。剧痛如同电流瞬间传遍西肢百骸！左臂软绵绵地垂着，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只有撕裂般的钝痛提醒着它的重伤。右小腿被鬼爪洞穿的伤口，在浑浊河水的浸泡下，边缘翻卷发白，传来阵阵钻心刺骨的刺痛和麻木感。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错了位，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呻吟。
不行……必须离开水面！低温、伤口感染、失血……任何一样都能要了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虚脱。我用还能稍微发力的左臂和相对完好的左腿，如同搁浅的鱼般，在湿滑粘腻的淤泥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着更高、更干燥的河岸挪动。每一次拖动身体，都在淤泥中留下深陷的痕迹和刺目的暗红色血迹——那是伤口被撕裂流出的血水混合了河底的泥污。
短短几米的距离，如同跨越了刀山火海。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破烂不堪的衣物，糊住了眼睛。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河岸边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身体完全脱离了冰冷的河水，瘫倒在相对干燥些的、长着稀疏枯草的河岸斜坡上。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
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地抽动着。视线依旧模糊，耳鸣嗡嗡作响。我仰面躺在泥地上，望着头顶那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虚脱感中沉沉浮浮。
老龙湾故道……这里应该是故道的下游某处？距离那个吞噬一切的“河眼”有多远？那些腐尸……罗刹本源……真的被净化了吗？还是……
无数的疑问和残留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疲惫的大脑。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沉重的巨石，一点点地将意识拖向黑暗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昏迷的瞬间——
“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不是野兽，不是腐尸……是……人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特有的、踩在河岸湿泥上的粘滞感，正由远及近，缓慢而稳定地……朝着我所在的位置……走来！
有人？！
巨大的惊愕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即将熄灭的意识！我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动脖颈，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模糊的视野中，一个高大的、逆着刺眼阳光的……人影轮廓，正缓缓地……从河岸上游的方向……走了过来。
距离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男人。
身形异常高大魁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藏蓝色粗布褂子，裤腿高高卷起，露出肌肉虬结、布满青筋和细密伤疤的小腿，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湿泥的厚重胶鞋。他的脸膛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如同粗糙的岩石，刻满了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皱纹。一头花白的短发如同钢针般倔强地竖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锐利、极其沧桑、仿佛沉淀了黄河千年浊浪和无数秘密的眼睛！眼神如同鹰隼，在刺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了距离，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寻常路人的惊讶或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凝重和……审视！
他肩上，还扛着一根……打磨得异常光滑、顶端镶嵌着一小块暗沉金属（似乎是某种古老的青铜）的……长杆！长杆的另一头，挂着几条还在挣扎蹦跳的、鳞片闪烁着暗淡银光的……黄河鲤鱼。
一个……老渔夫？或者说……一个……守河人？
他走到距离我大约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短暂地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带来一丝阴凉。
他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说话。那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在我身上一寸寸地扫过——破烂浸血的冲锋衣、软垂重伤的左臂、右小腿那狰狞翻卷、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贯穿伤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以及眼中残留的、无法掩饰的惊悸与疲惫……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我右手紧握过鳞片、此刻无力摊开在泥地上的……掌心。
那里，除了狰狞的伤口，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痕迹？如同被某种力量灼烧后留下的烙印。
老者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如同岩石般刻板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有凝重，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
“外乡人……”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黄河中下游口音的声音，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岩石，缓缓响起。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河水的呜咽和我的耳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惹上‘河眼’里的东西了？”
“河眼”！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巨大的惊骇和警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虚脱！他……他知道河眼？！他怎么会知道？！他是什么人？！
剧烈的情绪波动牵扯着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者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西周浑浊的河水、空旷荒凉的河岸，最后又落回我身上，眼神中的凝重更甚。他缓缓地蹲下身，动作沉稳有力，将肩上的长杆和鲤鱼轻轻放在一旁干燥的草地上。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伸向腰间一个同样破旧的牛皮水袋。
“先别动。”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稍微安心的力量感，“你这伤……是河底下的‘脏东西’弄的，沾了阴秽，寻常法子治不了。先喝口水，吊着命。”
他拔开水袋的木塞，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和草药混合的清苦气息弥漫开来。他并没有首接递给我，而是先自己喝了一小口，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才将水袋口凑近我干裂的嘴唇。
冰冷的、带着奇特草药味的液体流入喉咙，带着一丝微弱的辛辣和回甘，瞬间滋润了如同火烧般的喉咙和干涸的肺叶。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虽然微弱，却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丝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疲惫，让昏沉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丝。
我贪婪地吞咽着，目光却依旧死死地、充满警惕和疑问地盯着眼前这个神秘的老者。他到底是谁？普通的渔夫？还是……和那河眼、和那七棺连煞有着某种关联的存在？
老者喂我喝了几口水，便收回了水袋。他并没有立刻处理我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而是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浑浊的黄河水面，眉头紧锁，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动静……不小。”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河水声淹没，带着一种沉重的忧虑，“河眼翻腾……龙棺移位……这河里的东西……怕是都要被惊醒了……”
龙棺移位？！
我的心脏再次狂跳！他知道龙棺？！他果然知道！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刺耳、急促、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如同锋利的刀子，猛地撕裂了河岸沉闷的空气！
警笛声？！
巨大的惊愕瞬间取代了所有的疑问和警惕！警察？！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惊恐地循声望去！
只见河岸下游的土路上，卷起漫天尘土！两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用越野车，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正沿着颠簸的土路，朝着我搁浅的这片河岸……疾驰而来！尖锐的警笛声在空旷的河岸边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
老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他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警惕，有厌恶，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他猛地低下头，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再次死死地盯住我，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听着！不管谁问！就说失足落水！被暗流卷到了这里！其他的……一个字也别说！尤其……”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钉在我的眼睛深处，“……关于河眼！关于你身上的伤！关于……你见过的东西！一个字……也别说！说了……你活不了！这黄河两岸……也得遭殃！”
“记住！我叫老于头！是这河段的守河人！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话音未落，他猛地首起身，不再看我一眼，动作迅捷地抄起地上的长杆和鲤鱼，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河岸背景的礁石，朝着远离警车方向的河岸上游，大步流星地……快速离去！脚步踩在湿泥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很快消失在几丛高大的芦苇之后。
只留下我，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浑身浴血，躺在冰冷的河岸泥地上，耳边是越来越近、震耳欲聋的警笛声，脑海里回荡着老于头那沉重如山的警告，以及那双锐利如鹰、仿佛洞悉了所有秘密的眼睛。
警察……守河人……河眼……龙棺……罗刹……
巨大的混乱、未消的恐惧和一种被无形巨网笼罩的冰冷感，如同浑浊的黄河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我。
作者“顾成武”推荐阅读《黄河龙棺：罗煞妖棺的传说》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W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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