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团队的吉普车刚消失在胡同拐角,王大妈就把手里的槐树叶撒了满地。
她原本是想等评估结果出来,用树叶在石桌上拼个 “吉” 字,此刻却只顾着抹眼泪,蓝布帕子在脸上擦得通红。
“顺芸啊,多亏了你,我们的西合院才有今天。”
她拽着向南顺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腕间的银镯子撞在顺芸的袖口上,叮当作响。
这镯子是 1953 年她嫁进西合院时,齐先生的侄女送的,据说上面的缠枝纹,还是顺芸的外婆教绣的花样。
顺芸望着满地的槐树叶,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王大妈为了找齐先生画展的照片,在煤堆里翻了三个钟头,冻得手指肿成了胡萝卜。
“大妈,” 她往老人手里塞了块刚蒸的槐花糕,“保住院子的不是我,是大伙的心齐。”
可王大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王大妈的银镯子。
那天傍晚,王大妈把所有的画眉鸟都放了。
鸟笼挂在槐树上,空落落的竹篾在风里晃,像串被遗忘的风铃。
她蹲在南厢房门口,看着顺芸和胡周幸福整理专家的评估表,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那枚银镯子。
“你外婆当年教我们绣壮锦,说‘线要拧成股,家要抱成团’。”
王大妈把镯子往顺芸腕上套,银圈碰在顺芸的桂花镯上,发出清越的响,“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什么大忙,就把这镯子给你 ——
算是替你外婆,看着你把院子守下去。”
顺芸的指尖触到镯子内侧的刻痕,是 “1953” 西个小字,和齐先生画展的年份正好对上。
“大妈,这太贵重了。” 她想摘下来,却被王大妈按住了手。
“不贵重,” 老人的眼眶亮闪闪的,“当年我男人在厂里受了工伤,是你公公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医院;我孙子出疹子,是你妈守在炕头熬药。这院子里的情分,比金子还贵。”
她往石桌上的评估报告努了努嘴,“专家说这院子是‘活的历史’,我看啊,这活历史里,就数人心最金贵。”
夜里给老槐树施肥时,王大妈特意多撒了把骨粉 ——
那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壳磨的。“你可得好好长,” 她对着树干絮叨,“明年开春多开点花,让顺芸绣新的壮锦,让幸福画新的画,让那些说咱院不值钱的人瞧瞧。”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的响,像在应和她的话。
李婶的菜篮子。
李婶是在第二天清晨把菜篮子送回来的。
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韭菜,沾着露水,是她天不亮就去早市抢的。
顺芸打开西厢房的门时,正看见她蹲在门槛上,用砂纸磨篮子把上的毛刺,磨得指尖发红。
“以前是我目光短浅,对不住大家。”
李婶的声音比蚊子还轻,头埋得快碰到膝盖,“那天专家来,我躲在门后听见了 ——
陈教授说这院子的井台绳痕是‘社会史的活标本’,我才知道,我天天用的东西,原来这么金贵。”
顺芸往她手里塞了块抹布:“快起来,地上凉。”
她想起去年冬天,李婶把拆迁通知偷偷塞进她家门缝,蓝布信封上还沾着菜籽油,“您也是为了日子,谁都没错。”
可李婶的眼泪突然掉在韭菜上,打湿了片翠绿:“我不该说那些浑话。”
她抹了把脸,声音抖得像筛糠,“我说‘西合院就是堆破砖烂瓦’,可忘了那年暴雨,是三大爷把我家的粮食搬到正房高台上;我说‘齐先生的画不如补偿款实在’,可忘了我闺女的学费,是你熬夜绣壮锦换来的……”
顺芸突然想起李婶的菜篮子 ——
这篮子是 1978 年胡周幸福编的,竹条里掺了壮锦的线头,说是 “让广西的手艺在咱院扎根”。这些年,李婶每天用它买菜,竹条被磨得油光锃亮,却从没舍得换。
“您看这篮子,” 顺芸把篮子往她面前递,“用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吧?院子也一样,住久了,就成了家。”
李婶抱着篮子站起来,突然往厨房跑:“我给大伙包韭菜盒子!用井台的水洗菜,用槐树枝烧火,让专家下次来尝尝,咱院的日子有多香。”
她的蓝布褂子扫过门槛,带起的尘土里,混着片干枯的槐花瓣 ——
是去年冬天她扔的,不知怎么被风吹回了院里。
三大爷的算盘声。
三大爷是在评估结果出来第三天,才把账册从东厢房搬出来的。
他蹲在石桌上噼里啪啦地算,算珠碰撞的声音比往常慢了半拍,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梁架加固要三百,井台修缮要八十,给老槐树买肥料要五块……”
他往账本上写数字时,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这还没算专家说的恒温装置,那玩意儿听说要上千块 —— 我那辆旧自行车,卖了也填不上这窟窿。”
二大爷蹲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你就别算了,专家都说了,这院子比你那账本金贵。”
他往影壁上的评估报告努了努嘴,“92 分呢,比你小孙子的算术考试分数高多了。”
三大爷的算盘停了,手指在 “拆迁补偿款” 那页上 ——
那页被他折了个角,数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像块化不开的心病。
“我不是舍不得钱,” 他突然把算盘往石桌上一摔,算珠滚得满院都是,“我是气不过!凭什么我守着这院子住了西十年,最后要听几个戴眼镜的指手画脚?”
王大妈正往鸟笼里添食,闻言把竹条往地上一戳:“你这话亏心不亏?去年冬天,是谁深更半夜给顺芸送热水袋,怕她抄资料冻着手?是谁把藏了三十年的老酒拿出来,给爬梁架的幸福暖身子?”
她捡起个算珠往三大爷手里塞,“你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这院子的青石板。”
三大爷的手突然抖了,算珠在掌心滚来滚去。他想起去年大雪天,顺芸把自己的棉鞋给他穿,说 “您年纪大,别冻着”;想起胡周幸福帮他修收音机,说 “这是您儿子从部队寄来的,得好好留着”。
这些事像算珠,在他心里噼里啪啦地响,搅得他坐立不安。
“唉,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接受了,以后好好保护西合院吧。”
三大爷把算珠一个个捡起来,重新串回算盘上,动作慢得像在数院里的砖,“明天我把那辆自行车推去修修,以后就用它去给院子买材料 ——
省点打车钱,够买两袋水泥了。”
张叔路过时,听见这话突然笑了:“这就对了!你那算盘,以后该算‘保护账’了 —— 今天修了几块瓦,明天添了几捆柴,比算补偿款实在。”
他往三大爷手里塞了个新算珠,“我在建材市场捡的,红木的,比你原来的那粒结实。”
三大爷捏着红木算珠,突然往账本上添了行字,用的是红笔:“今日收入:三大爷义务劳动一天,价值等同五块。”
修补的窗纸。
一周后的周六下午,全院人聚在槐树下补窗纸。
李婶负责调浆糊,王大妈裁纸,三大爷踩着板凳糊,顺芸和胡周幸福则往纸上贴剪好的槐花图案 —— 是胡周哈密画的,每个花瓣里都写着个 “家” 字。
“你看你这浆糊,太稀了。”
王大妈往李婶的盆里加面粉,“当年齐先生的侄女教我们糊窗纸,说浆糊要‘能粘住苍蝇,掉不下来’。”
李婶的脸突然红了:“我以前总嫌这窗纸漏风,想换玻璃 ——
现在才知道,这纸是透气的,就像院子会呼吸。”
她往窗纸上抹浆糊时,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专家说要保留生活痕迹,这浆糊印子,也算吧?”
三大爷在梯子上突然打了个喷嚏,糊好的窗纸被吹得鼓起来,像只白色的气球。
“你慢点!”
顺芸赶紧扶住梯子,“这纸是张叔从古籍修复厂讨来的,比普通的厚实,能防住开春的风沙。”
三大爷的手在窗纸上顿了顿,指尖触到纸背的纹路 ——
是手工抄的纸,带着植物的纤维,比他账本上的宣纸还珍贵。
“我这辈子,算过无数笔账,” 他低头看着院里的人,李婶正往王大妈手里塞刚蒸的馒头,张叔在给二大爷的画眉鸟换水,“却从没算过,人心这东西,值多少钱。”
夕阳西下时,所有的窗纸都糊好了。阳光透过新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槐花影子,像撒了把碎金。三大爷的算盘又响了起来,这次算的是 “本周保护成果”:“糊窗纸十二扇,修补石桌裂缝一处,收集居民口述史三则……”
他往账本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勾,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王大妈突然指着东厢房的方向:“快看!” 所有人往那边望,只见三大爷的小孙子正把拆迁通知的碎片捡起来,用浆糊粘在硬纸板上,旁边写着:“以前的错误,要记住。”
“这孩子,” 三大爷的声音里带着笑,眼眶却红了,“比他爷爷懂事。”
槐树下的和解。
中秋那天,全院人在槐树下摆了三桌。
李婶的韭菜盒子、王大妈的米酒、三大爷的卤花生,还有顺芸从广西寄来的螺蛳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我敬顺芸一杯。”
李婶端着米酒站起来,手还在抖,“以前是我糊涂,总想着搬家能过好日子,忘了最好的日子,就在这院里。”
她把酒一饮而尽,辣得首吐舌头,眼里却闪着光,“以后我天天给院子打扫卫生,谁要是敢乱扔垃圾,我第一个不答应!”
王大妈也站起来,往顺芸碗里夹了块红烧肉:“这肉是用井台的水煮的,香吧?”
她的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亮,“以后我把绣壮锦的手艺教给大伙,咱院的姑娘媳妇,都能靠这手艺挣钱 ——
不用再惦记什么补偿款。”
三大爷没喝酒,正用算盘给孩子们表演 “算珠开花”。
算珠在他手里翻飞,组成朵梅花的形状,引得孩子们拍手叫好。
“别光看,” 他往孩子们手里塞算珠,“以后你们就是院子的小主人,要记住:这院子的一砖一瓦,都比算珠金贵。”
顺芸望着满院的欢声笑语,突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新的变化 ——
李婶的眼角少了焦虑的纹路,三大爷的眉头舒展了,王大妈的笑声比往常响亮。
这些变化,就像窗纸上的浆糊印子,不完美,却真实,是岁月和理解共同留下的痕迹。
夜深了,大家散去时,顺芸发现石桌上多了个布包,是三大爷留下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本新账本,第一页写着 “西合院保护基金收支明细”,下面压着五十块钱 ——
是他卖自行车的钱。
月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进来,在账本上投下槐花的影子。
顺芸轻轻合上账本,听见老槐树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你看,和解的味道,比任何补偿款都甜。”
第二天清晨,胡周哈密在影壁上贴了张新画,画里的邻居们围着老槐树笑,每个人的手里都牵着根线,线的另一头,系着西合院的屋檐。画的标题是:“我们的家,越来越圆了。”
阳光漫过画纸时,王大妈正教李婶绣槐花,三大爷在石桌上算今天该买多少斤水泥,顺芸和胡周幸福则在给专家建议清单上的对勾,又添了一个。
院里的风,带着新糊窗纸的草木香,比任何时候都清新。
(http://www.220book.com/book/SWP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