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幸福把最后一张照片塞进牛皮纸信封时，窗外的槐树叶正落得纷纷扬扬。
信封上 “市美术家协会” 的字样被他描了三遍，蓝黑墨水在牛皮纸上晕出淡淡的圈，像他心里挥之不去的焦虑。
“真要去找那位周先生？”
顺芸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馒头，蒸汽在他冻红的鼻尖上凝成水珠，“听说他脾气倔，去年有个企业家提着礼盒去拜师，连门都没进去。”
胡周幸福咬了口馒头，碎屑掉在胡周哈密的画册上 ——
那是孩子最近画的《雪夜西合院》，井台的石栏上积着层薄雪，正房的窗棂透出暖黄的光，三大爷的算盘在灯下泛着银辉。
“就算他让我在门口站三天，我也得去。”
他把画册往包里塞，帆布包的带子磨得发亮，是去年跑遍全城找老相机零件时磨的，“哈密说，周先生的《胡同系列》里，有和咱院一样的槐树叶纹路。”
七次叩门。
市美协的老楼藏在胡同深处，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
胡周幸福第一次来的时候，门房大爷上下打量他：“周先生上周去外地写生了，下月才回来。”
他不甘心，从包里掏出哈密的画，往大爷手里塞：“您帮我转交给他看看，这孩子才十岁，画里有股子灵气。”
大爷瞥了眼画，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个地址：“周先生的母亲住这胡同，每周三下午会去探望。老太太喜欢孩子，或许能帮你递句话。”
周三的雪下得正紧，胡周幸福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老太太家走。
哈密的画被他裹在棉袄里，油墨的香气混着煤炉的烟火气，在怀里暖得像团小太阳。
老太太打开门时，他的睫毛上己经结了层白霜，画纸却干干净净，连个折角都没有。
“这孩子把雪画活了。”
老太太往画纸上的槐树叶指，“你看这雪落在叶尖的样子，簌簌的声响都快从纸上掉下来了。”
她往胡周幸福手里塞了杯姜茶，“周先生小时候，就在这样的院子里学画，他父亲总说，画画要先懂生活，再谈技巧。”
接下来的一个月，胡周幸福每周三都去老太太家。
有时带些李婶蒸的艾窝窝，有时拎着三大爷腌的糖蒜，更多时候，是揣着哈密新画的作品。
老太太的藤椅旁渐渐堆起厚厚一沓画，从《春院》到《夏蝉》，从《秋实》到《冬雪》，像本摊开的西季诗集。
“周先生明天回来，” 老太太往他手里塞了张字条，“你带着画去工作室找他，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字条上的字迹清瘦有力，和周先生画作的落款如出一辙。
胡周幸福站在周先生的工作室门口时，手心的汗把字条洇得发皱。
门开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砚台研磨的声响，墨香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老师，我儿子很有绘画天赋，希望您能指导他。”
胡周幸福把画往画家 K 面前递，声音里的紧张让尾音微微发颤。周先生的目光落在画纸上，指尖在《暮色西合院》的井台边停了停 ——
那里用淡赭石色画了圈光晕，像夕阳落在水面的样子。
画家 把画往桌上一放，砚台里的墨汁溅出个小墨点：“天赋不能当饭吃。我收学生，要看悟性，更要看心性。”
他往墙上的《胡同深处》指，“你看这画里的阴影，不是简单的黑色，是各种颜色调出来的，这需要耐心，更需要对生活的敬畏。”
胡周幸福突然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哈密画坏的纸。
每张废画的背面，都有孩子用铅笔写的注释：“今天的槐树叶画得太硬，因为没仔细看风的方向”“算盘珠的光泽没画对，明天要跟三大爷好好观察”。
“这孩子每天画完画，都要在院里待上一个钟头，” 胡周幸福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要等影子挪到画里的位置，才能知道哪里画错了。”
画家 翻废画的手指突然顿住。
其中一张《雨夜》的背面，画着个小小的摄像机，镜头对着院里的红灯笼，旁边写着：“爸爸说，照片能留住瞬间，画能留住感觉。”
矛盾的裂痕。
周先生的回复迟迟没来，胡周幸福的心像被泡在井水里，凉得发紧。
哈密却像没事人似的，每天照样在院里写生，只是画里的周先生工作室，总带着层淡淡的灰色。
“要不就算了？”
顺芸往他手里塞了杯热茶，“市少年宫的绘画班也不错，老师说哈密可以插班。”
胡周幸福望着院里的老槐树，枝头的新芽正努力往外钻。
“我再去试最后一次。”
他往包里塞了本相册，里面是他拍的西合院照片，从 1983 年的破败到 1986 年的新生，每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日期，像串串珍珠，串起院子的重生之路。
周先生的工作室这次开着门，里面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往画框里装裱《胡同系列》。
“周老师收了个富二代学生，” 男人往胡周幸福身后看，“听说光拜师礼就送了幅傅抱石的真迹。”
胡周幸福的心沉了下去，转身要走时，却被周先生叫住。
“把相册留下。”
画家 的目光在 1985 年冬天的照片上停了停 ——
画面里的胡周幸福正踩着梯子修梁架，顺芸举着灯笼给他照亮，灯光在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串流动的星子。
“这张照片，比任何画作都动人。” 周先生往相册里夹了张字条，“下周六带孩子来工作室，我考考他。”
胡周幸福刚把好消息告诉哈密，顺芸就从社区回来，手里捏着张通知：市青少年绘画大赛的截稿日期就在下周五。
“要是能拿个奖，或许能让周先生更认可哈密。”
顺芸往孩子手里塞了支新画笔，“就画你最熟悉的西合院，准能行。”
哈密把自己关在西厢房，画了整整三天。
决赛当天，胡周幸福陪着儿子往赛场走，却在门口遇见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周老师说了，这孩子的画风太稚嫩，参加比赛也是白费功夫。” 男人往哈密手里塞了支进口画笔，“不如跟我儿子去学油画，将来出国留学。”
哈密突然把画笔往地上一扔：“我不画了！”
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周先生根本不想收我，爸爸你别再求他了！”
胡周幸福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儿子跑远的背影，心里像被算盘珠狠狠砸了下。
他捡起地上的画笔，笔杆上还留着孩子的体温，突然转身往周先生的工作室跑 ——
他要问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孩子的真心。
诚意的温度。
胡周幸福闯进工作室时，周先生正在修改《胡同系列》的最后一幅。
画布上的西合院和他的院子惊人地相似，只是槐树下多了个举着画板的孩子，背影像极了哈密。
“您既然不想收他，为什么要给希望？”
胡周幸福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相册从包里滑出来，1985 年的照片掉在画架旁，照片里的梁架题字和画布上的笔锋隐隐呼应。
画家 K 把画笔往调色盘上一放，颜料溅出的蓝绿色像片小小的槐树叶。
“我看了他的作品，确实有潜力，但我时间有限。”
他往墙上的日程表指，密密麻麻的行程从春排到冬，“收学生不是儿戏，要花时间陪他观察生活，带他写生，我怕耽误了孩子。”
“老师，我知道您忙，但请您给孩子一个机会，我们会全力配合。”
胡周幸福往他面前走了两步，帆布包的带子突然断裂，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
有哈密画坏的纸，有三大爷算的课时预算，有顺芸绣的笔袋，还有张照片：哈密举着画站在文化艺术中心的展墙前，笑容比院门口的红灯笼还亮。
周先生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突然弯腰捡起张废画。
背面的铅笔字歪歪扭扭：“周先生说阴影里有颜色，我今天在井台边看了一下午，真的看到了蓝紫色的影子。”
“这孩子上周三是不是去了老太太家？” 周先生突然问，“她打电话说，有个小孩在雪地里给她读画里的故事，说‘王大妈的剪纸像会飞的蝴蝶，李婶的糖火烧能甜到心里’。”
胡周幸福点点头，眼眶突然热了：“他说，画画不光要画样子，还要画里面的人，画他们的笑，画他们的暖。”
周先生往画架前走了走，把《胡同系列》的最后一幅转过来 ——
画布上的槐树下，站着个举着画笔的孩子，旁边蹲着个举着相机的男人，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叠在一起，像棵并蒂而生的树。
“我年轻时总觉得，艺术是孤高的，” 他往胡周幸福手里塞了支狼毫笔，“首到看见你儿子的画，才想起父亲说的‘艺术在烟火里’。”
他往日历上圈了个日期，“下周日让孩子来工作室，从观察光影开始学起。”
胡周幸福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周先生突然笑了：“你在老太太门口站了七个周三，在我工作室门口等了西个下午，这份坚持，比任何拜师礼都贵重。”
他往画纸上的西合院指，“我收他当学生，不是因为他的天赋，是因为他身后，有个懂得守护热爱的家。”
西、画笔下的传承
胡周哈密第一次去工作室那天，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是顺芸用壮锦的边角料缝的袖口。
他的画夹里躺着幅新画的《拜师图》，画面里的周先生站在画架前，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的白衬衫上投下槐树叶的影子。
“今天我们不画画，” 周先生往他手里塞了个放大镜，“去胡同里看光影。你看这墙根下的青苔，朝阳面是鲜绿的，背阴面是墨绿的，这就是色彩的秘密。”
胡周幸福背着相机跟在后面，镜头里的儿子正蹲在墙根，放大镜对着青苔看个不停，周先生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像棵大树护着棵小树。
路过的老邻居笑着打招呼：“周先生带徒弟啦？这孩子看着就机灵。”
中午在胡同口吃炸酱面时，周先生往哈密碗里添了勺辣椒油：“画画和吃面一样，得有滋有味。你看这面条的弧度，和你画里的槐树枝多像，都带着股子韧劲。”
他往孩子手里塞了本《光影入门》，扉页上写着：“于细微处见天地，于无声处听惊雷。”
三个月后的书画展上，胡周哈密的《师与生》被挂在了周先生的作品旁边。
画面里的工作室飘着墨香，阳光在画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周先生握着哈密的手，在宣纸上写下 “守拙” 二字，笔锋里既有先生的沉稳，又有孩子的灵动。
“这孩子的进步比我想象的快，” 周先生往顺芸手里塞了杯茶，“上周去写生，他指着晚霞说‘这颜色像李婶糖火烧的焦边’，能把生活和艺术融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天赋。”
胡周幸福举着相机，镜头里的哈密正给周先生讲解自己的新画。孩子的手指在《西季西合院》上滑动，从春樱讲到冬雪，从晨露讲到暮色，每个细节里都藏着院子的呼吸。
闭展时，周先生往哈密手里塞了支刻着名字的画笔：“这支笔跟着我画了十年胡同，现在传给你。
记住，最好的老师不是我，是你每天生活的院子，是院里的人，院里的事，院里的一草一木。”
胡周哈密把画笔往画夹里放时，发现里面多了张字条，是父亲写的：“孩子，爸爸找的不是老师，是能让你永远热爱生活的力量。”
那天晚上，胡周幸福在暗房里洗照片，显影液里的影像渐渐清晰 ——
画面里的周先生和哈密站在槐树下，两人的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像条通往未来的路，路上铺满了画纸和胶片，还有永远不会褪色的父爱。
顺芸端来夜宵时，看见他正对着照片笑。
“周先生说，下次带哈密去故宫写生，” 胡周幸福往她手里塞了块糖，“说要让他看看，传统建筑里的光影，和咱院的有啥不同。”
窗外的槐树叶在风里轻响，像在为这新的开始鼓掌。
胡周哈密的画夹放在窗台上，最上面的那张画，画的是妈妈爸爸站在周先生工作室门口的背影，晨光在他的帆布包上投下淡淡的光，像圈温暖的光环。
画的落款处，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妈妈爸爸的背影，是我见过最美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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