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死死盯着那张详尽得可怕的韩府平面图,又看了看地上那些不起眼的黑色陶罐,最后目光落在李煜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睛上。
他脸上的狂怒和冲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折服后的凝重和决绝。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赵西…愚钝!险些害了众兄弟性命,更误了孙头儿生机!先生神机妙算,我等…心服口服!愿听先生号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愿听先生号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几十条汉子齐刷刷跪倒,吼声震得大帐顶棚簌簌落灰。
先前被李煜制服的几人,更是满脸羞愧与敬畏。
李煜伸手扶起赵西,
“好!记住你们的愤怒,把它压进心底,磨砺你们的刀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后日子时,火起之时,便是韩贼噩梦之始!救出孙大膀,只是第一步。我要这姑苏城头,插遍大唐旌旗!”
营房外,寒山寺的方向,一声悠远沉重的钟鸣传来,仿佛在为即将燃起的复仇之火,也为这蛰伏于暗夜、即将破茧而出的黎明,奏响了前奏。
……
下午,阳光下的城东厢军军营一片寂静。
吴昆正在擦拭他那把心爱的环首刀,刀身映着他沉思的脸。
他想家了,两年的军旅生涯,一首在外征战,十多天前才被上官调防回苏州,忙于整备军队,竟无瑕回近在迟尺的家。
三天,还有三天就是休沐了,终于可以看见家人了!
他又想起那日,久未见面的授业恩师悄然来到军营。
老人风尘仆仆,眉宇间锁着忧思,屏退左右后,言语激烈。
他未明言,却字字句句凿在宋廷的昏聩之上,慨叹民生凋敝,更以“大丈夫生于天地,当为生民立命”相激。
弦外之音,如惊雷炸响吴昆心头——恩师此行,竟似有……谋逆之意!
吴昆端坐案后,掌心却沁出冷汗。
恩师的灼灼目光似要穿透他的肺腑。他下意识着袖中那鼓鼓的荷包——那是他预备下月迎娶心爱姑娘的信物。
眼前的生活,虽无显赫,却有触手可及的安稳与暖意,营中同袍,养母慈爱,养父厚道,还有他们的女儿--那即将过门、笑靥如花的姑娘……
这来之不易的静好,岂容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倾覆?
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抗拒猛地窜起。
他霍然起身,动作甚至带了几分仓促的生硬,对着恩师深施一礼,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天色不早,山路难行,学生……恭送恩师。”
那逐客之意,己如刀锋般分明。
他未容恩师再言,几乎是半“请”半“送”地将老人礼送出营门。
望着恩师在暮色中踽踽独行的萧索背影,吴昆胸中五味杂陈。
他绝不会去告发——那是传道授业、恩重如山的师父!
一身本事,大半是恩师所授。
老人一生清正,人品高洁,吴昆深知其所谋未尝不是正路。
只是……这脚下的路,终究分岔了。
恩师心怀天下苍生,欲挽狂澜于既倒;
而他吴昆,此刻只想攥紧手中这渺小而实在的微光,护住方寸之地的安宁。
乱世如炉,各人有各人的刀笔,也各人有各人的归途。
想到此处,吴昆不禁摇头苦笑。
突然,帐外传来心腹亲兵赵老七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呼喊:“大人!大人不好了!绸庄…绸庄出事了!”
吴昆心头猛地一沉,豁然起身冲出营帐:“何事惊慌?!”
赵老七满脸血污,身上还有刀伤,扑倒在地,声音嘶哑悲怆:“是…是韩重赟的亲卫队!今日午后…他们闯进绸庄…说…说吴大爷通匪…抗缴巨额城防捐…要…要拿人!吴大爷和他们理论…被…被砍了几刀,……打倒在地…浑身鲜血!他们…他们还要抓绣娘小姐!绣娘小姐…绣娘小姐她…被那群畜生拖走了!下落不明!吴掌柜…吴掌柜和老夫人…他们…他们…”
赵老七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
“他们怎么了?!快说!”
吴昆目眦欲裂,一把揪住赵老七的衣领,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
“…小人拼死杀出来报信…看到…他们放火,看到吴掌柜和老夫人…被…被堵在店里…出不来,逼得…在店口…悬梁…自尽了!” 赵老七终于嚎啕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苦的哀嚎!
姑苏城的东隅,昏黄的希望透过满天的乌云吝啬地洒下几点凄惨的光,但却照不进这片被绝望彻底吞噬的废墟。
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焦黑的木屑和灰烬,空气里弥漫着烟熏火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令人作呕的、若有似无的甜腥——那是凝固的血,尚未冷透。
皂靴踩在破碎的瓦砾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一位身披皂黄色军服、几乎与黄昏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沉默地踏入这片死寂。
来人正是东城营指挥使吴昆。
他目光逡巡,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揪心的不安踩回地底,又似在压抑着心中将要喷涌而出的火山。
终于他定格在一个点上——绸庄那曾经气派的门脸,如今只剩半截歪斜、焦黑的房梁,倔强地刺向墨色的天空。
而那房梁之下,触目惊心!
两根粗糙的麻绳,从梁上垂下,末端,悬挂着两具早己僵硬的躯体。
一具身形佝偻,是饱经风霜的老者;
一具体态单薄,是位老妇人。
他们低垂着头,脚尖离地尺许,在凄冷的风中,以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节奏,微微晃荡着。
麻绳深深勒进脖颈的皮肉里,留下深紫色的淤痕。
他们的脸被烧焦了的散乱花白的头发遮挡大半,但那份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却透过这无声的悬吊,狠狠地攫住了吴昆的心。
吴昆快步走上,想要解开绳索放下老人。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低头看去,
嗡——
吴昆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如千钧重锤狠狠砸中!
眼前被一片刺目的血红吞噬——那不是血,是散落在焦黑泥土上的几颗烧裂的红豆!
它们像凝固的、绝望的血珠,刺眼地滚落着。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曾经承载着无限柔情蜜意的荷包,如今只剩下焦黑、扭曲、残破不堪的一小片,边缘蜷曲着,扭成一团。
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焦炭般的残骸捧起,生怕一不小心就碎了。
一个被火焰舔舐得模糊、边缘碳化的字迹,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赫然是个……“日”字!
“日”…… 这是“昆”字的一半!是他名字的一部分!是他心爱的姑娘,在灯下一针一线,将他的名字连同无尽的情思,密密绣进这方寸锦缎的信物!
刹那间,所有的自持、所有的侥幸轰然崩塌!
吴昆死死攥着这片承载着毁灭与证言的焦布,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溃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出眼眶,沿着他因巨大痛苦而扭曲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焦黑的残片和冰冷的泥土上。
尘封的甜蜜、炽热的誓言、离别的泪眼、无尽的思念……
所有被小心翼翼珍藏的画面,裹挟着灭顶的绝望,咆哮着奔涌而出,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那几颗烧裂的、尚带余温的红豆,此刻却像最冰冷的钥匙,狠狠撬开了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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