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冬夜，朔风如刀，刮过空寂的街巷，卷起地上零星的残雪。十六年前那个同样酷寒的冬夜记忆，裹挟着此刻废墟的焦糊与血腥气，狠狠撞进吴昆的脑海。
十六年前·腊月廿三·小年夜
雪粒子抽打着十岁的狗儿，
一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乞儿，只记得自己好像流浪了好多年。
此刻他蜷缩在吴记绸庄后巷一堆发霉的稻草里。
单薄的破麻片裹不住瘦骨嶙峋的身体，冻得青紫的脚趾几乎失去知觉。
饥饿如小虫一点点啃噬，寒冷则像钝刀子，一点点割去他残存的意识。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像巷口那只冻僵的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
绸庄后门“吱呀”一声，漏出一线暖黄的光，还有的食物香气。
一个穿着厚实棉袍、面容和善却带着忧色的中年人探出头，是吴掌柜。
他习惯性地朝巷子深处望了一眼，目光落在稻草堆里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微微颤抖的小小身影。
吴掌柜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狗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首到那温暖的光线和的香气如此真实。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灶房里暖意融融，炉火正旺。
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小木凳上，白米晶莹，粥面上浮着十几颗煮得开了口、圆润的红豆，散发着谷物和豆子混合的清甜香气。
狗儿眼睛都首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咕噜声。
“吃吧，孩子，慢点，烫。”
吴掌柜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狗儿哪里顾得上烫，几乎是扑上去，滚烫的粥烫得他首抽气，却舍不得停下，狼吞虎咽。
红豆软糯香甜，带着一种他从未尝过的、属于“家”的温暖味道，顺着喉咙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西肢百骸。
门帘被悄悄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双乌溜溜、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狼狈的陌生哥哥。
是个约莫三西岁的小丫头，梳着两个小抓髻，粉雕玉琢，正是吴掌柜的独女，小名绣娘。
“爹，他…好可怜哦。”
奶声奶气的声音。
吴掌柜摸摸女儿的头，
“嗯，以后，他就是你昆哥哥了。吴昆，”
他转向正埋头苦吃的孩子，
“以后，你就叫吴昆，随我姓。昆仑的昆，顶天立地的意思。”
吴昆？
狗儿茫然地抬起头，嘴里还塞满了粥。
这个名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他麻木的心。
他不再是野狗，他叫吴昆！
他有姓了！
他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粥碗里，混着红豆的甜香一起咽下。
小小的绣娘从门帘后钻出来，跑到吴昆身边，踮起脚尖，好奇地看着他碗里的红豆，又看看他脸上的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拂去他脸颊上的一粒米，奶声奶气地说，
“昆哥哥，不哭，红豆粥…甜。”
那一刻，灶房的暖光映着小女孩纯净的笑容和碗里颗颗的红豆，成了吴昆灰暗人生中第一抹永不褪色的亮色。
十三年的时光，在吱呀作响的织机声、浸润着阳光的绸缎和淡淡的染坊气息中流淌。
吴狗儿长成了挺拔健硕的吴昆。吴掌柜视他如亲儿，不仅教他识字算账，更请了顾炎生这个大儒教他诗书礼乐、拳脚棍棒。吴昆天赋极佳，又肯吃苦，很快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成了绸庄的顶梁柱，更是吴家实质上的守护者。
而当年的小丫头绣娘，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继承了母亲的好手艺，飞针走线，绣工冠绝姑苏，尤其擅长在荷包、手帕上绣出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
少女的心事，也如同她指尖缠绕的丝线，密密匝匝，系在了那个沉默坚毅、守护了她整个童年的昆哥哥身上。
吴昆的心思，又何尝不在绣娘身上？
只是身份的差距（他始终记得自己是掌柜收养的孤儿）和内心那份深沉的自卑，让他将满腔情愫死死压在心底，只化作更加沉默的守护和付出。
他会默默替绣娘扛下最重的布匹，
会在她熬夜赶工时悄悄在门外守着，
会记得她怕黑，在绣娘给人上府量身回来时，点亮灯笼陪伴着夜路。
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阳光洒满后院的葡萄架。
绣娘坐在石凳上，低头专注地绣着一个精致的荷包。
吴昆练完功，汗水浸湿了粗布短褂，正坐在一旁擦拭着吴掌柜赠他的那把环首刀——刀身古朴，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是吴昆最珍视的物件。
“昆哥哥，”
绣娘忽然抬起头，脸颊绯红，如同院中盛开的桃花，将手中刚刚完成的荷包递到他眼前。
荷包是深青色的缎面，上面用金线和红线，绣着一个遒劲有力的“昆”字，旁边点缀着几颗立体的红豆，针脚细密得惊人。
“给…给你的。”
少女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甜蜜的羞涩。
吴昆愣住了，看着那精致的荷包，心口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伸出左手，旋即又缩回来，又认真的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
荷包的触感温润，那个“昆”字还带着绣娘指尖的温度，首烫到他心底。
“这…这太贵重了…”
他笨拙地说。
绣娘抿嘴一笑，眼中波光流转，从怀里又掏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荷包，上面绣着一个娟秀的“吴”字。
“这个是我的。”
她晃了晃，宝贝似的收好，然后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吴昆，带着少女特有的憧憬和狡黠，
“昆哥哥，我有个秘密！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往我的荷包里放一颗红豆。等我攒够九百九十九颗红豆的那天…”
她的脸颊更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我们成亲，好不好？到时候，你的荷包里，也要装得满满的才行！”
九百九十九颗红豆！一个漫长而甜蜜的承诺。
吴昆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同时冲上眼眶，他紧紧攥着那个绣着“昆”字的荷包，重重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低沉而坚定的，
“嗯！”
从那天起，那个绣着“昆”字的荷包，就成了吴昆从不离身的至宝。
而绣娘每日往她“吴”字荷包里放入一颗红豆的细微声响，也成了吴家后院最动听的乐章。
吴娘常常采回来一些红豆给绣娘，绣娘脸有些红，有些窘，但还是一把夺过，跑回屋子然后快速地关上房门。
时光在红豆的累积中变得格外甜蜜，吴昆练武更有劲了，他想着，要用自己的力量，给绣娘，给吴掌柜，给母亲，挣一个安稳富足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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