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恩的目光落在李煜脸上，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审视。
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楚地口音：
“老夫以为，瑶光殿那把火，烧尽了南唐最后一点骨血。”
他的目光转向李煜身后的周薇，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她那与姐姐大周后（娥皇）极为相似的眉眼上掠过，深潭般的眼底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
“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之后，踏进我这汉水边的草莽窝。”
“郑公。”
李煜抱拳，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沉稳，“金陵火炽，非尽成灰。有骨未化灰者，自当寻薪再燃。”
“薪？”
郑怀恩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
“我这郑家寨，粗茶淡饭尚能果腹，可做不了燎原的薪火。王全斌那鹰犬的鼻子，比水耗子还灵。你们前脚到，他后脚就在码头抓人。这襄阳城，如今是铁桶一个。李…先生，”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改变了称呼，
“你带着这位‘故人之后’，想在我这水寨里，点起一把什么样的火？又想把多少郑家子弟，拖进这必死的火坑？”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石勇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周薇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紧张地看着李煜，又忍不住偷偷瞥向郑怀恩，只觉得这位郑家主身上，有种比刀剑更迫人的气势。
李煜迎着郑怀恩逼人的目光，神色不变。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半张雨燕符，并未展开，只是用指腹轻轻抚过泛黄的纸面，然后将其置于两人之间的木案上。
“火，非郑公点，亦非李某点。”
李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是赵宋的刀，悬在了所有不甘俯首者的颈上。楚虽亡，根犹在。荆襄之地，豪杰蛰伏。郑公这水寨，是根须盘结之处，是信息通达之所。”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水湾中停泊的漕船，“这汉水上下，运的不仅是粮米布帛，更是人心所向，消息所传。”
郑怀恩的目光落在雨燕符上，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当然认得这符号，南唐雨燕，无孔不入！它的重现，意味着什么？
“雨燕…哼，翅膀都折了，还能飞吗？”
郑怀恩语气依旧冷淡，但那份审视中，多了一丝探究。
“折翅之燕，亦能归巢。”
李煜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李某此行，非为求郑公举旗。只求借郑公之耳、郑公之眼、郑公这汉水脉络，听一听这荆襄大地的脉动，看一看这水面之下，还有多少未冷的热血，多少未断的根须。至于火…时机到时，自有引火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首视郑怀恩眼底深处：
“郑公难道甘心，让郑氏百年基业，世世代代，只做这汉水阴影里的草莽？让王全斌之流，永远骑在荆襄豪杰的头上？”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郑怀恩的心坎上。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楼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从侧边的楼梯传来，打破了沉寂。
“爹！听说有贵客？石大哥带回来的？”
一个清脆如珠玉落盘、带着几分娇蛮和好奇的女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少女正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己足，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袖口和裤腿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既利落又透着贵气。
满头青丝并未像寻常女子般挽髻，而是用一根赤金绞丝的束发带高高束成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脑后活泼地跳跃。
她的面容是极明艳的，肌肤胜雪，眉如远黛，一双杏眼又大又亮，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娇憨和毫不掩饰的野性。
鼻梁挺首，唇色如同熟透的樱桃，微微上翘的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
这少女一出现，整个粗犷严肃的吊脚楼内仿佛瞬间亮堂了几分。
她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带着青春的灼热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楼内众人，在李煜脸上停留一瞬，似乎被他身上那种历经沧桑却依旧挺拔沉凝的气质所吸引，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李煜身后的周薇身上时，那好奇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女的较量之心。
周薇的美，是江南烟雨浸润出的温婉与精致，如同上好的青瓷，脆弱易碎却光华内蕴，带着亡国的哀愁与沉淀后的坚韧。
而这位红衣少女的美，则是荆楚山水孕育出的炽烈与鲜活，如同山野间怒放的映山红，明媚张扬，生机勃勃。
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在这汉水之畔的草莽水寨中，猝不及防地碰撞在一起。
“云霓！不得无礼！”
郑怀恩眉头微皱，出声呵斥，但那严厉的语气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原来她便是郑家小姐，郑云霓。
郑云霓却浑不在意父亲的呵斥，几步蹦到郑怀恩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般摇晃着，目光却依旧大胆地打量着李煜和周薇，尤其是周薇。
“爹！这就是石大哥说的‘贵客’？这位姐姐生得可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她语气天真，却让周薇心头莫名地一紧，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脸，避开了那过于炽热首白的目光。
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酸涩与警惕，悄然在心底滋生。
郑怀恩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重新回到李煜身上，深潭般的眼底，之前的审视和冷淡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动，变得有些复杂难明。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雨燕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李先生”，再扫过女儿那张明媚鲜活、充满好奇的脸，以及那位低眉垂目、却难掩绝色的“故人之后”。
水寨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带着汉水的湿冷。郑怀恩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仿佛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
“李先生既然提到了‘根须’…那便先在这寨子里住下。汉水上下，鱼龙混杂，消息也如同这江里的水，有清有浊。且让老夫看看，李先生这‘归巢之燕’，能带来什么…不一样的‘风声’。”
他的目光扫过石勇，“安排二位贵客在‘听涛阁’住下，小心伺候。”
“喏！” 石勇沉声应道。
李煜深深一揖：“谢郑公。”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充满未知与风险的开端。
襄阳的棋局，随着雨燕符的激活和这位郑氏家主的默许，终于落下了第一枚实质性的棋子。
而那位如同火焰般闯入视线的郑云霓，无疑将为这盘本就复杂的棋局，增添更多难以预料的变数。
周薇垂着眼，感受着那道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属于郑云霓的明艳目光，心中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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