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如何?”
潘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看穿后的冰冷审视。
“简单。”
李煜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王将军即刻撤兵,退出蛇盘湾五十里外扎营。对外,只言秭归粮道遇袭,需回师稳固后方。蛇盘湾水寨,郑家自会约束部众,偃旗息鼓,绝不主动挑衅宋军。”
“偃旗息鼓?”
潘美冷笑,
“养虎为患?”
“非也。”
李煜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是‘以商代兵’,为将军铺一条…体面的退路,亦为殿下保一份…荆襄的财源!”
他再次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将军可知,汉水、唐河、白河三川交汇之处,自古便是南北通衢?若在此设一‘三川榷场’,由郑家牵头,联合荆楚遗脉与南阳大族,专营蜀锦、淮盐、北地皮货…其利,何止千万?此利,五成归殿下内库,三成归将军以充军资、抚恤士卒,剩余两成…方是荆襄各家的辛苦钱。”
“榷场?”
潘美眼中精光爆闪!
巨大的利益如同诱饵,瞬间压过了愤怒。他深知朝廷财政艰难,赵光义对钱财的渴望更甚于开疆拓土!
若能以商利替代战损,填补凤台山的窟窿…
“然则,郑家水寨盘踞要冲,终是隐患!”
潘美目光依旧锐利。
“水寨可移。”
李煜语出惊人,
“李某可说服郑怀恩,将水寨主力移至下游‘老龙口’浅滩。蛇盘湾天险,只留少数人看守,名义上…归入‘三川榷场’护商船队!如此一来,将军兵不血刃,收复‘失地’,上报朝廷,岂非大功一件?”
潘美沉默。
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内心激烈的挣扎。
巨大的利益,体面的台阶,保全自身和实力的可能…
这一切,都因李煜的到来,摆在了他面前。
而强攻水寨,胜败难料,风险巨大…
窗外,申无垢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掌心全是冷汗。
她听不到房内具体的话语,却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杀机正在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带着权衡与妥协的寂静。
她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逆鳞弩的机簧依旧蓄势待发。
李重光…你到底…在做什么?
良久。
潘美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深深地看着李煜,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不甘,有审视,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忌惮。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门口。
“带着你的图纸和令牌,滚出南阳城。”
他的声音恢复了上位者的沉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明日辰时之前,本将要看到王全斌的撤军令,和郑家退出蛇盘湾的确切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李煜,
“至于‘三川榷场’…本将,准了。”
“成交。”
李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仿佛尘埃落定的弧度。
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青布首裰的身影从容不迫地走向门口,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寻常的拜访。
王全斌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他知道,自己彻底成了弃子。
撤军令一下,他在荆襄…再无立足之地!
李煜拉开房门,门外守卫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走下楼梯,消失在客栈昏暗的光影里。
潘美依旧坐在主位,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阴晴不定。
他盯着桌上那焦黑的图纸和狴犴令牌,又望向李煜消失的门口,指节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阳的夜,似乎更沉了。
后巷阴影中,申无垢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松懈下来,紧抱着木匣的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她听着客栈内并无追兵响动,看着李煜的身影安然消失在街道尽头,一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实处。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李重光…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翌日
汉水浊浪拍击着老龙口新筑的简易码头,发出沉闷的呜咽。
冬雨如织,将天地染成一片迷蒙的灰黄。临时搭建的芦棚下,三方鼎立,气氛却比这阴冷的雨幕更沉凝。
潘美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未沾雨滴,身后亲兵按刀肃立,目光如炬。
他敲击着铺在粗糙木案上的舆图,指尖落点正是三川交汇处那个新标记的朱砂圈——“三川榷场”。
大圆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风暴在无声酝酿。
凤台山的灰烬尚在眼前,落魂坡的焦臭犹萦鼻端,此刻却要坐在这里,与焚他基业、屠他部众的仇寇谈买卖?
荒谬!
但赵光义震怒的密谕如同悬顶利剑,王全斌那废物己不堪用,荆襄再乱下去,他潘美的帅印怕是真的要易主了…
这榷场,是李煜抛出的裹着蜜糖的毒饵,也是他潘美眼下唯一能抓住的、体面的希望。
李煜坐在潘美下首,青布首裰半湿,肩头玄胶玉锁隔着衣料传来温润的安定。
他神色沉静,仿佛只是寻常商贾洽谈。
身旁的郑怀恩却如坐针毡。
这位郑家家主,掌控汉水漕运多年,一身江湖豪气,此刻紧攥拳头,虎目死死盯着舆图上被朱砂圈走的“蛇盘湾”,如同剜去了心头肉。
移寨老龙口?
让出祖宗经营百年的天险?
还要替宋军“护商”?
这岂非自缚手脚,引颈待戮!
他数次欲拍案而起,却触及李煜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只得将滔天的怒火与不甘死死压回喉底,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
雨滴顺着芦棚缝隙滴落,砸在他紧绷的肩甲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申无垢独自坐在另一侧,靛蓝工装纤尘不染,与这泥泞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面前摊开一卷绘满精密线条的金箔图纸——榷场防御机关总览。
眸子低垂,指尖捻着一枚小巧的齿轮,在图纸上几处关键节点无意识地滑动、推演。
对潘美与郑怀恩之间那无形的硝烟,她恍若未觉。
榷场?商利?
她毫不关心。
她只在意图纸上那些由她亲手设计、足以绞杀千军的连环水闸、沉船刺阵、惊雷火网…这是她复仇的棋局,借李煜之手布下。
祖父图纸被夺、阖家惨死的血债,凤台山的烈焰,唯有宋人的血才能洗刷。
至于这血是流在战场,还是流在榷场的阴谋陷阱里,并无分别。
齿轮冰冷的触感传来,压下她眼底一丝被雨声勾起的、对秘谷中那座巨大水纹图的恍惚。
“潘将军,”
李煜打破沉寂,声音清朗,穿透雨幕,
“榷场之利,首在流通。蜀锦出川,淮盐北上,北地皮货、药材南下,三川交汇,扼南北咽喉。若由郑家牵头,联合屈氏药材、申家机关护卫,南阳大族提供仓廪铺面,一年所获,何止百万缗?”
他指尖在舆图上虚划几条商路,如棋盘上关键落子。
“五成入晋王殿下内库,三成充作将军军资、抚恤凤台山及落魂坡阵亡将士,剩余两成,方是荆襄各家辛苦钱。如此,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坐收巨利,上可解殿下南征钱粮之渴,下可安荆襄动荡之地。岂不胜过刀兵相见,徒耗国力?”
“巨利?”
潘美终于抬眼,目光如刀锋刮过李煜的脸,带着审视与冰冷的讥诮,
“利从何来?凭郑家那几条破船?还是凭你李重光一张空口许诺?”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让芦棚内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本将如何信你?信你不会借榷场之便,暗通款曲,积蓄反叛之力?”
“仲询明鉴。”
李煜神色不变,迎着他的目光,
“榷场命脉,首在‘护商营’。”
他指向舆图上老龙口位置,
“此地水浅滩阔,无险可守。仲询可遣心腹大将,领精兵三千驻扎于此,扼守汉水入榷场咽喉。所有进出货船、人员,皆需经‘护商营’勘验路引、货单。郑家船队,只负责榷场内短途转运及码头装卸,绝不离港。此其一。”
他顿了顿,指尖移到申无垢面前的金箔图纸上,轻轻一点,
“其二,榷场所有防御机关,总枢在此。由申姑娘督造,然最终启闭之权,需由将军与郑家共掌之钥方能开启。日常护卫,可由申家机关与郑家、屈氏抽调人手协同,但核心区域及机关要害,驻守兵丁需为将军亲信。申姑娘,此节图纸上可己标明?”
申无垢抬起眼,神色毫无波澜,只在图纸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齿轮标记上点了点,声音平板无波,
“‘虎符双钥’,缺一不可。强行开启,则‘惊蛰’自毁,核心区化为齑粉。”
她的话冰凉清冷,不带丝毫情绪,却让潘美瞳孔微缩,郑怀恩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好!”
潘美盯着那齿轮标记,手掌在桌面上重重一击,
“其三!榷场账目,需由本将派遣账房,与尔等共同执掌!每日流水,本将需过目!”
“可。”
李煜毫不犹豫。
他知道,这是潘美最后的底线,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透明,才能换取暂时的“信任”。
“其西!”
潘美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郑怀恩,
“郑家水寨,十日之内,主力尽数移至老龙口!蛇盘湾,只留象征性人手,悬挂‘三川护商’旗号!本将会亲自派人‘接收’!若敢拖延或藏匿战船、兵甲…”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杀机凛然。
郑怀恩额头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移寨己是奇耻大辱,还要被“接收”祖业?
他猛地看向李煜,眼中是濒临爆发的愤怒与质询。
李煜的手在案下,轻轻按在郑怀恩因愤怒而颤抖的膝盖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沉如山岳的镇定。
他迎向潘美,声音沉稳依旧:“将军军令如山,郑家自当遵从。然蛇盘湾水道复杂,沉船暗礁遍布,非熟悉之人难以掌控。郑家可留熟悉水道之老弱,助将军派驻之人尽快熟悉环境,以免‘护商’船队误触沉船,平添损失。待一切稳妥,再行交割。此乃稳妥之计,望将军体谅。”
他给了郑怀恩一个台阶,也埋下了一个伏笔——熟悉水道的老弱,亦是耳目。
潘美眯起眼,审视着李煜,又看看脸色铁青却强忍怒火的郑怀恩。
他心知这也是李煜的底线,也是郑家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僵持片刻,他缓缓向后靠去,指节在舆图上“三川榷场”的位置重重一敲,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七日!本将只给你七日!七日之后,老龙口见郑家主力,蛇盘湾挂旗!榷场…开张!”
雨声骤然转急,敲打着芦棚,如同密集的战鼓。
三方契书被摊开在粗糙的木案上,
潘美执笔,笔锋如刀,在落款处签下名字,随即咬破拇指,一个殷红刺目的血押重重摁下!
郑怀恩的手在颤抖,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他看向李煜,李煜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郑怀恩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在那份象征着家族基业拱手让人的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墨迹沉重,带着化不开的悲愤。
申无垢则取出一方小巧的、刻着繁复水波纹的钢印。
她看也不看契书内容,只在那份标注着机关总览与“虎符双钥”条款的附件上,精准地盖下印记。
冰冷的钢印落在纸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契成。
雨幕中,三方无言。
潘美起身,玄色大氅一甩,带着亲兵大步踏入雨中,身影很快被灰黄的雨帘吞没,只留下满地泥泞的脚印。
郑怀恩猛地一拳砸在木案上!
厚实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煜!这…这就是你给郑家谋的出路?!”
他虎目赤红,声音嘶哑。
“郑家主,”
李煜按住他因愤怒而颤抖的肩膀,目光沉凝如铁,穿透雨幕望向南方金陵的方向,
“蛇盘湾天险,挡不住潘美的怒火,更挡不住赵宋的铁蹄。老龙口是浅滩,亦是活水。榷场是枷锁,亦是生机。唯有活下来,让荆楚的血脉在这枷锁下扎根、蔓延…他日,方有挣脱之日!今日之退,是为明日…鲸吞!”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劈开阴霾的力量,在郑怀恩心中炸响。
郑怀恩看着李煜眼中那燃烧的、毫不掩饰的野望,满腔的悲愤竟被这更炽烈的火焰点燃、压服。
“属下遵命!”
他喘着粗气,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申无垢默默收起图纸和金箔。
雨滴顺着她靛蓝工装的帽檐滑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抬起眼,眸子扫过李煜沉毅的侧脸,又望向潘美消失的雨幕深处。
榷场,这巨大的、布满她复仇机关的囚笼,终于启动了。
而她的指尖,己悄然握紧了袖中一枚新制的、鳞片纹路更加细密的“惊蛰”雷火弹。
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心中唯二的温度。
雨,还在下。
三川榷场的烟雨,笼罩着新生的权谋与蛰伏的杀机,也笼罩着每个人心中那杆,衡量着代价与希望的心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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