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破开冬日浑浊的江水，铁灰色的船队如同沉默的巨兽，沿着运河缓缓驶向东南。
船头飘扬着“三川榷场”的杏黄旗号，旗上“郑”、“屈”、“申”三姓并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甲板上堆满蜀锦、桐油、药材的货箱，压得船身吃水颇深。
水手们裹着厚袄，呵出的白气瞬间被江风扯碎。
主船舱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江南湿冷的寒意。
郑云霓一身利落的火红骑装，正俯身在一张摊开的巨大图纸上，指尖点着图上山川城池，杏眼亮得惊人，
“李先生你看！过了前面的‘燕子矶’，就入秦淮河了！我打听过，码头就在‘乌衣巷’口，离旧宫城只隔两条街！”
她语气雀跃，仿佛只是去游历名胜。
李煜倚窗而立，青灰色棉袍衬得身形略显清瘦。
他望着窗外浩渺的江面，冬日铅云低垂，远山轮廓模糊。
金陵，近了。
那熟悉的、带着水腥气的风，裹挟着过往的烽烟与脂粉香，无声地漫入肺腑。
他指间捻着一枚温润的玄胶玉锁，肩头早己愈合的箭创在阴冷天气里隐隐作痛。
“澄心堂的雪…”
一个低柔微颤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煜回身。
周薇裹着素白狐裘，立在舱门边，脸色比狐裘更白几分。
她未施脂粉，眼底带着长途舟车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脆弱的恍惚。
她望着窗外渐近的金陵轮廓，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血火交织的夜晚。
“女英，”
李煜走到她身边，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周薇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她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带着哀求般的脆弱，
“从嘉…我们…能不能不去？”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重负。
李煜心中刺痛。
他知晓她怕什么。澄心堂的雪，瑶光殿的梅，早己染透了血色。
故地重游，无异于亲手撕开结痂的伤疤。
“女英，”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与承诺，
“这次不同。我们是商人，‘三川榷场’的商人。只是去看看…看看雪，看看梅。”
他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传递着力量。
周薇眼中的水光终是化作清泪，无声滑落。
她将脸埋进他肩窝，温热的泪水洇湿了棉袍。
李煜拥着她，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目光却越过她肩头，投向舱外越来越清晰的、金陵城灰暗的轮廓，深邃如渊。
舱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屈灵均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立在门外阴影里。
山风卷起的青丝拂过她清丽却苍白的脸颊。
她看着舱内相拥的两人，看着周薇埋在李煜肩头的脆弱，看着李煜眼中那深沉的、只为周薇流露的痛惜与温柔。
她宽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袖袋里一枚冰冷的、形如并蒂莲的玉扣——同心蛊的母蛊载体。
指尖的银针，在袖内悄然划过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沁出，滴落在玉扣中心。
同心蛊，心相印，血为引，情方成。
巫医秘典的字句在心头闪过。
她看着那滴迅速被玉扣吸收的、属于自己的血，又看向李煜心口的位置。
那里，隔着衣料，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暗金疤痕下奔涌的、让她心悸又渴望的“涅槃血”。
一丝决绝的幽光，在她总是悲悯的眸底深处，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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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乌衣巷口码头
“三川榷场”的船队缓缓靠岸，激起浑浊的浪花。
码头上人声鼎沸，力工吆喝，商贩叫卖，各色人等穿梭如织。
巨大的“郑氏绸庄”幌子在风中招展，幌子下，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带着几个精干伙计，早己翘首以盼。
正是郑家在金陵经营多年的暗桩掌柜，钱伯通。
“东家！一路辛苦！”
钱伯通满脸堆笑迎上刚下船的李煜等人，目光在李煜清癯的脸上不着痕迹地一扫，随即落在郑云霓身上，
“小姐越发英气了！货己备好库房，就在绸庄后院，绝对稳妥！”
“钱伯费心。”
郑云霓脆生生应道，目光却好奇地打量着这六朝金粉之地。
一行人随着钱伯通，穿过喧嚣的码头，步入相对清静的乌衣巷。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两侧高墙深院，朱门紧闭，透着世家沉淀的肃穆与衰败后的沉寂。
周薇的脚步越来越慢，脸色愈发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紧紧攥着李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巷子深处，一处飞檐斗拱的轮廓在冬日枯枝后若隐若现。
李煜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停下脚步，将她半揽入怀：“女英？”
“那…那是…”
周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抬手指向那处高墙，
“谢家…旧邸…我…我随阿姐…曾在此…赏过梅…”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日，与姐姐周娥皇同游谢府梅园，红梅映雪，笑语晏晏。
而转瞬间，画面碎裂，化为瑶光殿冲天的烈焰。
巨大的悲痛与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身体一软，几乎瘫倒。
“薇儿！”李煜眼疾手快将她紧紧抱住。
“周姐姐！”
郑云霓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
屈灵均快走两步，素手搭上周薇的腕脉，指尖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
她眉头微蹙，
“心神激荡，旧伤复发。需静养安神。”
她目光扫过周薇痛苦紧闭的双目，又看向李煜焦灼的侧脸，袖中那枚吸收了自身鲜血的玉扣，隐隐发烫。
“钱伯，就近寻个清净院落安置。”
李煜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凝。
“是！东家这边请！”
钱伯通不敢怠慢，立刻引着众人拐进一条更僻静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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