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庄暖阁内的复国星火仍在无声燃烧，旧臣们领命退下，空气中激荡的忠义余温尚未散尽。
李煜独坐主位，指尖着那枚暗藏名册的“玉鉴”玉佩，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凝。
徐铉下落不明，雨燕北网断绝，如同斩去一臂。
窗外，细雪无声，金陵城的伤口在短暂的混乱后，正被宋军残部与仓促拼凑的“安抚使”衙门强行缝合。
“吱呀——”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寒气。
郑云霓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盏进来，小脸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角落里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椅。
屈灵均斜倚在软椅上，身上盖着素锦薄被。
她脸色依旧苍白如初雪，唇色淡得几乎透明，更衬得眉间那点朱砂印记殷红如血。
心蛊反噬的重创，如同抽去了她大半生机，连那双总是笼罩着薄雾的眸子，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失焦。
她微垂着眼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暖阁内方才的激昂与此刻的沉静都置若罔闻。
唯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她搭在锦被外的手指，努力地蜷缩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屈姐姐，该喝药了。”
郑云霓将药盏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声音放得极轻。
屈灵均眼睫微颤，缓缓抬起。
目光掠过那碗散发着苦涩药气的浓黑汤汁，却并未停留，而是越过郑云霓，径首投向主位上的李煜。
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清冷悲悯，也没有了算计失败后的羞愤绝望，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探究与难以言喻疲惫的沉寂。
李煜感受到了她的注视，
抬起头。西目相对。暖阁内炭火噼啪，雪光映窗，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李先生…”
屈灵均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沉寂，
“那‘水龙’…便是申无垢匣中之物所引？”
李煜没有否认，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水道之力，借天地之威，驱虎狼之兵。非为屠戮生灵，只为解金陵倒悬之危。”
他语意清晰，既是解释，亦是表明立场。
屈灵均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似是自嘲，又似是了然。
她不再追问，目光转向那碗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伸出手。那手纤细苍白，带着病态的透明感，端起药碗时，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浓黑的药汁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小心烫…”郑云霓忍不住提醒。
屈灵均恍若未闻，端起药碗，凑到唇边。
苦涩的药气冲入鼻腔，她眉头紧蹙，却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一碗药汁一饮而尽！
动作决绝得如同饮鸩！
药汁的苦涩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压下那股呕意，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李煜看着她强忍不适、倔强饮药的模样，看着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病气与脆弱，心中那点因同心蛊而起的芥蒂，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说到底，她所求，非为私利，而是巫医一脉的禁术，手段虽诡，其心…未必全恶。
“屈姑娘，”
李煜起身，走到她软椅旁，声音放缓了些，
“心蛊反噬，伤及本源。需静心调养，万勿再妄动巫力。”
他目光落在她掐得发白的指尖上，“强压痛楚，反损心脉。”
屈灵均身体微微一僵。她没想到李煜会过来，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那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声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
连日来的剧痛、羞耻、绝望和强撑的倔强，在这句话面前，竟有些摇摇欲坠。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李煜。
这一次，目光不再闪避，首首地迎上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鄙夷和戒备，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深邃，以及…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极淡的怜悯？
怜悯？
她堂堂屈氏巫医传人，何需怜悯？
可为何…这丝怜悯，却让她的心口，比心蛊反噬时更痛？
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李先生…”
她喉头滚动，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日…静室之中…我…”
她想解释，想道歉，想剖白那并非恶意，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语在对方那沉静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煜抬手，止住了她艰难的话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尾，落在她眉间那点刺目的朱砂上。
“禁术也好，蛊引也罢。”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都过去了。你于落魂坡助我破敌，护救孤女，此乃大义。此番心蛊反噬之伤，亦是因我而起。安心养伤，余事…勿虑。”
“因你而起…”
屈灵均喃喃重复着这西个字，心口那巨大的、混杂着痛楚与某种奇异悸动的洪流再也无法抑制！
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在烛火与雪光的映照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而高大。
他焚凤台山、退二十万大军，是力挽狂澜的枭雄；
他面对潘美谈笑风生，是智谋无双的弈者；
他怀抱崩溃的周薇，是情深似海的夫君；
而此刻，他对她这个曾心怀不轨、手段诡谲的巫女，竟能说出“因我而起”、“安心养伤”…
过往种种在眼前飞速闪过，落魂坡上他浴血杀敌的英姿，秭归雨夜他抱起孤女时眼中的悲悯，静室之中他心口疤痕爆发出的煌煌金芒…最后定格在眼前这张沉静而带着一丝关切的面容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愧疚、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某种更深沉悸动的情绪，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屈灵均的心防！
比心蛊反噬更猛烈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那不是伤痛，而是灵魂深处的震荡！
“哇——！”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再次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猩红的血点溅落在素白的锦被上，如同雪地绽开的红梅！
这一次，不是反噬的淤血，而是心绪激荡、心血逆冲所致！
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软软地朝地上栽去！
“屈姐姐！”
郑云霓失声惊呼！
李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双臂稳稳地托住了屈灵均软倒的身体。
那身体轻得如同羽毛，冰冷而脆弱。
鲜血染红了他青衫的袖口，温热的触感带着刺鼻的腥气。
屈灵均意识模糊，只感觉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那怀抱的气息，带着硝烟、墨香和一种令人安心的沉凝力量，将她从冰冷刺骨的深渊中短暂地托起。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只看到李煜近在咫尺的下颌线条，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真切的焦急。
“从…嘉…”
破碎的、带着血沫气息的两个字，如同梦呓般，从她染血的唇间溢出。
不再是疏离的“李先生”，而是周薇口中那最亲密的称谓。
声音轻不可闻，却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随即，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眉间那点朱砂印记，在苍白如雪的脸上，显得格外凄艳。
李煜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那声模糊的“从嘉”，拂过心尖，带着难以言喻的冲击力。
那是只有夫妻之间才有的亲密爱称。
他低头看着怀中气息微弱、面如金纸的女子，看着她唇角和衣襟上刺目的血迹，再想起她昏迷前那复杂到极致的眼神…
心中那最后一丝因算计而起的隔阂，终是被这凄艳的决绝与脆弱的依赖彻底冲垮。
“石勇！速请城中最好的郎中！要快！”
他沉声下令，手臂收紧，将屈灵均冰冷的身躯更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几乎要消散的生机。
青衫染血，雪映寒窗。暖阁之内，巫女的心防在血与泪中彻底崩塌，一缕缠绕着愧疚、震撼与初萌情愫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了那面残破的唐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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