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那间属于A级的练习室，像一个巨大的，漏音的八音盒。
里面传出的《兔子舞》旋律，魔性，执着，带着一股要把整栋楼都变成幼儿园的决心。
凌清璇站在门口，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她听着助理的汇报，听着那些关于“苏越组疯了”的传闻，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对。
那个少年，他做的每一件荒唐事，都像一次精准的手术。
他剖开的，是人们习以为常的规则。
他不会自暴自弃。
凌清璇抬手，示意助理留在原地。
她要自己去看看。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然后，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练习室的地板，被五颜六色的胶带，贴成了三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格子。
苏越，林凯，陈明。
三个少年，背对着她，正在格子里，疯狂地，重复着一种简单到滑稽的蹦跳动作。
那画面，荒诞，幼稚，像一场大型的行为艺术。
主题是，《返老还童》。
凌清璇的指尖，有些发冷。
她不是那些看热闹的练习生。
她能看出来，他们不是在胡闹。
他们的每一次蹦跳，每一次转身，都卡在一个固定的节拍上。
他们的表情，专注，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快乐。
他们是真的，在把这套“广播体操”，当成决战的武器来训练。
凌清璇的心，沉了下去。
她觉得，苏越这次，是真的玩脱了。
他之前所有的成功，都建立在“出其不意”和“情感共鸣”上。
可这一次，是舞蹈对决。
是硬碰硬的，实力的较量。
用这种东西去比赛，无异于用一根塑料水管，去对抗一架加特林机枪。
他会输。
输得体无完肤。
他之前积累的所有人气和好感，都会在这一场荒诞的表演后，烟消云散。
人们会说，他江郎才尽了，他只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不行。
不能让他这么做。
凌清璇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发出的轻响，打断了室内的音乐。
苏越按下了暂停键。
三个人，同时停下动作，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来。
他们的额头上，挂满了汗水。
白色的T恤，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凌老师。”
苏越看到她，并不意外，只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林凯和陈明，则像两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学生，紧张地站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们在做什么？”
凌清璇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她走到他们面前，视线扫过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胶带。
“苏越，我知道你很有创意。”
“但舞蹈，不是游戏。”
她的目光，落回到苏越的脸上。
“它有它的标准，它的基本功。”
“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不是在跳舞。”
“这是在糟蹋这个舞台。”
她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
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堵着一团火。
她为他不值。
也为这个被他如此轻视的，她热爱了十几年的舞台，感到愤怒。
林凯和陈明，头埋得更低了。
苏越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清澈，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凌清璇看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又消了一半。
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离比赛还有两周。”
“时间还来得及。”
她后退两步，站到练习室的中央。
“节目组那支舞，难度确实很高。”
“但我们可以把它简化。”
“保留主体的killing part，去掉那些高难度的技巧动作，用一些简单的、有力量感的律动来衔接。”
她一边说，一边亲身示范了几个动作。
一个简单的wave，一个干净利落的定点。
动作不复杂，却充满了专业的美感。
“这样，既能保证舞台的观赏性，也不会暴露你们基本功的短板。”
她看着苏越，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出的，期盼。
“相信我，我是专业的。”
“我可以帮你们。”
练习室里，一片安静。
只剩下凌清璇因为刚刚的动作，而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林凯和陈明，都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动摇的光。
女神亲自下场指导。
这是多少练习生，做梦都求不来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越的身上。
等着他，做出那个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苏越看着凌清璇，看着她因为示范动作而微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了“我是为你好”的眼睛。
然后，他笑了。
“谢谢凌老师。”
他的声音，很真诚。
“您的建议，很专业。”
“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
凌清澈松了口气。
她觉得，他听进去了。
可苏越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但是，”苏越的语气，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动摇的温和。
“我们有自己的节奏。”
凌清璇愣住了。
“什么？”
“我说，”苏越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神，清澈，坦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而且，我们相信，它能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凯和陈明，脸上的动摇，变成了震惊。
他们没想到，苏越会拒绝。
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凌清璇看着苏越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她想象中的偏执，疯狂，或者自大。
只有一片，平静的湖水。
湖水深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反驳的，强大的自信。
她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问，你们凭什么？
凭这首幼儿园的歌曲？还是凭这套滑稽的广播体操？
可是，她问不出口。
因为，她从苏越的眼睛里，看到了和上一次公演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种，仿佛己经看到了结局的，笃定。
这一刻，她忽然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看不清局势的，局外人。
她站在这里，用她那套专业的，成熟的，被市场验证过无数次的理论，试图去“拯救”他。
而他，却用一种最温和的方式，告诉她：
“老师，你的世界，太小了。”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席卷了凌清璇。
她发现，自己所有的专业，所有的经验，在这个少年面前，都失效了。
“好。”
良久，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我明白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苏越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练习室。
那背影，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
回到专属的休息室。
凌清璇将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
助理小心翼翼地递上水。
“清璇姐，你别生气，他们……”
“我没生气。”
凌清璇打断了她，声音有些疲惫。
她不是生气。
她是……担忧。
像一个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非要走上一条歧路，却又无能为力的老师。
她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灰色的，名为【忧伤的泪】的微博小号。
她看着那个闪烁的骷髅头像，犹豫了很久。
最终，她点开了“私信”的按钮。
在那个空白的对话框里，她用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带着一丝笨拙的关切，敲下了一行字。
【听说，伱遇菿ㄋ难题，还好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当专业的“凌老师”无能为力时。
她只能，让那个同样寂寞的，“忧伤的泪”，去陪他走一段。
哪怕，只是在网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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