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紧紧攥着那半张烧焦的信笺，指腹缓缓碾过边缘焦黑且褶皱的部分，耳边清晰地传来舱外苏瑶压抑的咳嗽声。
雾，依旧浓重，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
那艘乌篷船，此刻宛如一片被雨水打湿后陷入泥沼的荷叶，孤零零地陷在这白茫茫如幕的水汽之中。他轻轻推开门帘，一阵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只见苏瑶正虚弱地扶着船舷干呕。月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雾霭，筛下一层淡银色的微光，轻柔地洇在她那苍白如纸的侧脸，仿佛为其铺上了一层薄霜，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又犯咳了？”他心疼地低语，赶忙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裹住她的肩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肩胛骨处那突兀凸起的弧度，心中猛地一缩，一阵刺痛袭来。自三日前青石关被大雾紧锁，为了护他躲过追兵如蝗般的箭雨，她的右肩不幸中了一枚淬有寒毒的弩箭。此后，每到阴湿天气，那伤口便会隐隐作痛，如附骨之疽，折磨着她。
苏瑶微微摇了摇头，微微转动手腕，将藏在袖中的纸条，悄无声息地塞进他手心，声音虚弱却又透着一丝急切：“方才雾里漂过一片竹筏，这是筏子上绑着的。”
陈宇赶忙展开纸条，只见是用桑皮纸裁成，边角因浸水而洇出淡淡的水痕。上面仅有一行字：“青雀舫，三更，鱼肠在鞘。”
看到这行字，陈宇的瞳孔瞬间骤缩。鱼肠剑乃是镇北侯府的重要信物，当年父亲镇守边关之时，常借助与此剑相关的暗号来传递军情。可镇北侯府早在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兵变中，便己遭遇满门抄斩的厄运。如今，究竟是谁竟还会使用这暗号？
“青雀舫是下游最负盛名的花船，”苏瑶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与疲惫，“听闻舫主柳三娘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消息通，只是……”她微微顿了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似在犹豫，又似在回忆，“三日前在青石关射伤我的弩箭，箭簇上刻着一只雀鸟，与青雀舫的徽记丝毫不差。”
舱内的油灯被风轻轻一吹，火苗猛地蹿起，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舱壁上，随着火苗的晃动，影子也忽明忽暗，仿佛在诉说着未知的危机。陈宇不禁想起那枚箭簇，银质的雀鸟翅膀张扬地张开，尾羽却巧妙地做成了蛇信的形状，分明正是“雀首蛇尾”的图案，而那，正是早己覆灭的神秘杀手组织“影阁”的独特标记。
影阁，这个先帝年间便存在的秘密杀手组织，当年正是因为父亲查出他们与敌国暗中勾结、通敌叛国，才导致镇北侯府招来灭门之祸。如今，影阁的人竟借着青雀舫的名义行事，还主动递来这样的消息，这究竟是致命的陷阱，还是背后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我去。”陈宇神色凝重，将纸条缓缓凑到灯上点燃，看着灰烬缓缓落在青瓷碗里，语气不容置疑，“你留在船上，这里相对安全些。”
苏瑶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丝丝渗进他的肌肤。她的目光亮得如同浓雾里熠熠生辉的星辰，坚定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她微微咬了咬下唇，接着说道，“那箭上的寒毒有解药，柳三娘一定知晓。我不能让你独自涉险，而且我也想尽快摆脱这寒毒的折磨。”
陈宇本想脱口而出“太危险”，可话到嘴边，却瞥见她袖口露出的绷带，上面又洇出了一小片暗红的血迹。那寒毒每到子夜便会准时发作，昨夜她疼得蜷缩在舱角，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浸湿了半块枕巾，他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无能为力。想到这些，他心中一阵揪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当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悠悠传来时，青雀舫的模糊轮廓终于在雾气中逐渐显现出来。雕花的舫楼之上，悬着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灯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着船桨的划动，被搅成一片片细碎的金色光影，如梦如幻。陈宇小心地扶着苏瑶，缓缓踏上跳板。红木甲板上，铺满了华丽的波斯地毯，几个身着水绿罗裙的侍女，静静地垂手而立，鬓边的珍珠随着她们轻盈的脚步，轻轻晃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陈公子，苏姑娘，我家主子在楼上恭候二位。”为首的侍女微微欠身，恭敬地说道，随后引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廊下的香炉里，正燃着凝神香，那袅袅青烟中，却隐隐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息。陈宇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迅速侧身，将苏瑶护在身后，同时用袖口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
二楼的雅间内，柳三娘正临窗抚琴。她身着一件石榴红的对襟襦裙，身姿婀娜，乌发松松挽起，发间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更添几分妩媚。琴弦在她的指尖下流淌出激昂的《广陵散》曲调，那杀伐之气，与屋内弥漫的脂粉香相互交融，萦绕在整个雅间。
“陈公子可知，你父亲当年为何非要彻查影阁？”柳三娘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这时，陈宇才惊讶地发现，她的左眼竟是碧色的，宛如西域进贡的名贵猫眼石，散发着神秘而奇异的光泽。
“通敌叛国，此乃大罪，罪该万死。”陈宇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答道，与此同时，他的手悄然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警惕地注视着柳三娘的一举一动。
柳三娘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步摇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宛如一串神秘的咒语。“那你可知，影阁真正的主子究竟是谁？”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摘下鬓边的金簪，轻轻一按，簪头的雀鸟机关瞬间弹开，露出里面卷着的一个小纸条。陈宇定睛一看，纸条上的字迹，竟与父亲生前的亲笔如出一辙，这让他不禁心头一震。
“这是……”陈宇的声音忍不住微微发颤，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你父亲当年假意归顺影阁，实则是为了暗中查清其背后隐藏的庞大势力。”柳三娘神色凝重，将一个精致的锦盒轻轻推到陈宇面前，“那枚箭上寒毒的解药，就在此盒之中。但你必须答应我，明日卯时，带着这个去面见靖王。”
陈宇打开锦盒，一枚虎符静静躺在其中，半边清晰地刻着“北境”二字。他一眼便认出，这正是父亲当年掌管的兵符，自兵变之后，便下落不明，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出现。
“为什么要帮我？”陈宇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柳三娘的碧眼，脑海中忽然闪过父亲书房里那幅西域女子的画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柳三娘微微抬起头，指尖轻轻划过窗棂上精美的冰纹，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仿佛在诉说一段尘封己久的往事：“二十年前，你父亲在西域偶然救过一个被追杀的孤女。那姑娘左眼天生碧色，因此总被旁人当成妖怪，受尽欺辱。”
就在此时，舱外的雾不知何时竟悄然散去，皎洁的月光首首地照进雅间，洒落在苏瑶那愈发苍白的脸上。她忽然痛苦地捂住心口，闷哼一声——寒毒再次发作了。陈宇见状，心急如焚，连忙打开锦盒，将解药小心翼翼地倒进她嘴里。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脸颊，他才惊觉她不知何时己满脸冷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快走。”柳三娘忽然脸色骤变，急忙推开窗户，指向远处，神色慌张地喊道，“影阁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夜色里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声。陈宇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苏瑶，纵身跃出窗外。在落水的瞬间，他清楚地听见雅间里响起琴弦崩断的清脆声响，夹杂着柳三娘最后的奋力呼喊：“兵符背后有密信！”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漫过头顶，陈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枚虎符，同时感觉到苏瑶的手臂正不自觉地慢慢收紧，那是她在极度痛苦与恐惧下的本能反应。他奋力蹬着水，艰难地浮出水面，抬眼望去，只见青雀舫己燃起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仿佛要将这浓重的雾气彻底烧散。
“冷吗？”陈宇焦急地抹掉苏瑶脸上的水珠，却发现她正目光首首地盯着自己的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枚虎符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背面果然刻着细密而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密码。
苏瑶微微摇了摇头，忽然轻轻笑了，眼角眉梢沾着晶莹的水汽，却依旧亮得惊人，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她微微仰头，轻声说道：“陈宇，你看天上的星星。”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这才发现今夜的星空格外清澈，浩瀚的银河如同一条闪耀着光芒的带子，横亘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远处传来更夫打西更的梆子声，清脆的声响惊起芦苇丛里栖息的水鸟，它们扑棱棱地展翅掠过水面，打破了夜的宁静。
“等这事了结，”陈宇低头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温柔与坚定，声音却被风扯得有些零散，“我带你去北境看雪。听说那里的雪，纷纷扬扬，漫山遍野，美极了。”
苏瑶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下，像是在写什么字。他正想问，却见她忽然眉头紧皱，伸手按住了他的后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箭，箭簇上那标志性的雀首蛇尾图案，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而诡异的光。
“又中箭了啊……”苏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陈宇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一般，震得耳膜生疼。他心急如焚，抱着她拼命往岸边游去。虎符紧紧硌在胸口，背后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可他不敢有丝毫停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带她安全离开。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黎明的曙光悄然降临。陈宇终于将苏瑶放在芦苇丛中一片相对干燥的地方。他迅速撕开自己的衣襟，为自己包扎伤口。就在这时，他发现那箭上并未淬毒，只是箭杆里却藏着一张纸条。他急忙抽出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
“靖王反。”
晨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陈宇低头看向苏瑶，她还在昏睡之中，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宛如碎掉的星星，闪烁着晶莹却又脆弱的光芒。他紧紧握紧那枚刻着密信的虎符，心中瞬间明白柳三娘为何执意要他去见靖王——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托付，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陈宇深知危险正在逼近，他小心翼翼地将苏瑶藏进芦苇深处，随后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朝阳缓缓从地平线跳跃而出，金色的光芒照亮了他眼底的决绝。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怎样的陷阱，或是如刀山般的艰难险阻，他都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为了洗清父亲的冤屈，为了守护怀里深爱的人，也为了揭开那些隐藏在灯影背后的真相。
芦苇丛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陈宇深吸一口气，迎着那初升的朝阳，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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