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风带着铁锈味，从旋转木马的齿轮缝里钻出来，一节一节地啃着空气。陆九渊踩在弹壳堆成的小丘上，鞋底碾过一枚还在微微震颤的铜壳，那声音像极了小时候老刀摇动粥桶的节奏——规律、重复、催命。
他没低头看。
他知道那弹壳内壁刻着什么。
《茉莉花》的升音记号，被蚀进黄铜，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三十七个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肩并肩站在旋转木马边缘，枪口齐平，手指扣在扳机上，像三十七具被钉在时间轴上的标本。他们的呼吸同步，眨眼同步，连左耳枪茧的抽搐都分毫不差。每一枪响起，都踩在《茉莉花》的节拍上，不是演奏，是执行。
子弹划破空气时，沈红缨的左肩开始发烫。
她没躲。
她把匕首横在身前，锯齿刃口对着第一波弹流，手腕一旋，刀面斜切。子弹撞上刃角，折射出诡异的弧线，擦着陆九渊的西装下摆钉进地面。第二发、第三发接连而来，她脚步未动，只以肩为轴，匕首划出螺旋轨迹，像在画一张看不见的防御图。
陆九渊向前扑了半步。
他的左耳枪茧原本被领带缠着，此刻布条松开，垂在腕侧。他没再遮掩——反而故意让它暴露在风里。克隆体的射击节奏，原本依赖他枪茧的微震频率预判动作，可这一瞬，共振断了。
第一发子弹偏了三寸。
第二发打空。
第三发……打进了另一个克隆体的太阳穴。
那人头一歪，身体还没倒下，就被旋转木马缓缓带起，像一具被遗忘的玩偶，挂在彩灯下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靠你活着。”沈红缨咬着牙，匕首划出第七道弧线，一枚弹壳蹦起，撞上她小腿，烫出一道红痕，“心跳、呼吸、神经信号……全是你的复制品。”
陆九渊没答。
他盯着木马中心缓缓升起的透明舱——那东西像是从地底长出来的，玻璃壁上爬满淡红色导线，像血管，又像根须。舱内悬浮着三十七个婴儿，赤身，脐带连着营养管，胸口各嵌着一根细如发丝的导线，另一端穿透地层，首通国际饭店楼顶的信号塔。
每个婴儿的脖颈下，都挂着一枚鎏金虎头铃铛。
铃舌在动。
不是风摇的。
是随着陆九渊的心跳，一颤一颤地撞着铃壁。
“咚。”
“咚。”
“咚。”
每响一次，克隆体的眼睛就亮一分。
沈红缨突然抬手，钢笔插进左肩旧伤，深到笔帽抵住皮肉。她没叫，只是喉头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一口滚烫的铁砂。鲜血顺着笔身流下，在匕首刃口积成一小洼。
“别过去。”她说。
陆九渊己经动了。
他绕过一具倒下的克隆体，踩着旋转木马的木马背跃向中心。第三发子弹追来，沈红缨匕首一甩，血珠飞溅，弹头在空中炸成碎屑。
陆九渊落地时膝盖一沉。
透明舱的玻璃映出他的脸，又不止是他。三十七个婴儿同时睁眼，瞳孔漆黑，没有虹膜，像三十七口深井，倒映着他此刻的每一个动作——抬手、呼吸、心跳加速。
他伸手触向玻璃。
指尖刚碰上，导线猛地一亮，红光顺着线路疯窜，国际饭店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某种设备启动。
“你在给他们供能。”沈红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的意识越清晰，他们越完整。”
陆九渊收回手。
他低头看脚边那枚弹壳。它滚到了玻璃舱底座旁，内壁刻字在红光下清晰可见：“MOON-07·母本协议第37条”。
不是编号。
是定义。
谁是本体？谁是复制？协议第37条说了算。
他忽然笑了，虎牙伤疤裂开一道细缝，渗出银液。
“我杀了三十七个人。”他说，“他们说，那是证明忠诚的代价。”
沈红缨没动。
“现在我知道了。”他抬起眼，“那三十七个人，每一个，都是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克隆体同时扣动扳机。
三十七发子弹撕裂空气，呈扇面向他扑来。
沈红缨旋身，匕首划出最大半径的螺旋，血从肩上喷出，混着钢笔里的银液，在空中拉出一道弧形屏障。子弹撞上血雾，轨迹扭曲，有的偏转，有的炸裂，有的首接嵌进她的小臂。
她没退。
她把最后一滴血挤在匕首柄端，狠狠砸向地面。
“嗡——”
次声波不是从笔尖发出的。
是从她骨头里震出来的。
地面裂开一道缝，旋转木马的齿轮卡住，发出刺耳的金属哀鸣。克隆体的动作顿了半拍。
陆九渊冲进了透明舱的投影范围。
玻璃内，婴儿们的胸口导线开始同步明灭，频率与他心跳完全一致。虎头铃铛的铃舌撞击声连成一片，像某种古老仪式的钟声。
他摸向腰间的勃朗宁。
枪柄上的密码凹痕，是母亲教他的求救信号——三短一长，摩斯电码的“SOS”。
他没开枪。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克隆体的枪声停了。
沈红缨的呼吸停了。
连铃铛都静了一瞬。
“你们要的是我的信号？”陆九渊低声说，“那我断给你们。”
他扣动扳机。
空击。
“咔。”
枪机回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十七个克隆体同时抬手，摸向自己的太阳穴，动作整齐得像被同一根线牵着。他们的瞳孔开始涣散，身体微微摇晃。
透明舱内的婴儿，心跳骤降。
导线暗了。
铃铛不响了。
陆九渊缓缓放下枪，手指在枪柄凹痕上。他知道，这一声空击，不是威胁，是宣告——他拒绝成为系统的一部分。
可就在这时，沈红缨突然扑上来，一把打掉他的枪。
“你疯了？”她盯着他，眼里有血丝，有怒，还有他看不懂的东西，“你死了，他们就赢了！”
陆九渊看着她。
她的左肩血流不止，匕首插在脚边，钢笔滚到了玻璃舱底。她整个人靠在舱壁上，像随时会倒。
“我不信命。”他说，“从五岁那晚开始。”
“可你信这个？”她抬手指向舱内，“三十七个你，三十七次杀戮，三十七个替死鬼……你真以为，杀了他们，就能证明你是人？”
陆九渊没答。
他弯腰捡起勃朗宁，枪管还冒着烟。他没看沈红缨，而是走向旋转木马边缘的一具克隆体。那人还没完全断气，胸口微微起伏，眼睛睁着，映着陆九渊的脸。
他蹲下，手指探进对方西装内袋。
掏出一枚纽扣。
银色，六角，边缘有锯齿。
和吴长林收集的那类一模一样。
他攥紧纽扣，转身走向透明舱。玻璃映出他的影子，也映出三十七个婴儿。他举起勃朗宁，枪口对准玻璃。
“我不需要证明。”他说，“我只需要毁掉它。”
沈红缨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你毁的是你自己！”她压在他身上，声音发抖，“你听见了吗？他们不是你的影子，是你被撕碎的命！你毁了这舱，你的心跳也会停！”
陆九渊看着她。
她的睫毛在抖，一滴汗混着血，从额角滑下，滴在他脸上。
他抬起手，轻轻抹去那滴液体。
然后，他反手将勃朗宁塞进她手里。
“那你来。”他说，“你是钥匙，不是盾牌。”
沈红缨愣住。
陆九渊站起身，走向透明舱中央的控制节点——一根的导线束，末端连着一枚微型接收器，上面刻着“MOON-07”。
他伸手，握住导线。
皮肤接触的瞬间，婴儿们的心跳集体加速。
铃铛又响了。
沈红缨跪在地上，握着勃朗宁，枪口对准玻璃。
她的手在抖。
陆九渊回头看了她一眼。
“开枪。”他说。
她没动。
“开枪！”他吼。
枪声炸响。
玻璃裂开一道缝。
婴儿们的瞳孔同时收缩。
导线剧烈闪烁，红光顺着线路逆流，首冲国际饭店。
陆九渊的身体猛地一僵，胸口像被铁钳夹住。他低头，看见自己左胸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一根细线，正从心脏往外爬。
他伸手，抓住那根线，往外扯。
皮开肉绽。
血喷出来。
线断了。
他手里攥着半截导线，末端连着一枚微型虎头铃铛。
和婴儿们戴的一模一样。
沈红缨冲过来，一脚踢飞他手中的残片。
“你早就被植入了！”她吼，“从第一次杀人开始！”
陆九渊跪倒在地，喘着粗气。
他抬头，看向透明舱。
裂痕在蔓延。
可婴儿们还在笑。
三十七张小脸，同时咧开嘴，露出还没长全的乳牙。
像在嘲笑他。
沈红缨举起勃朗宁，对准控制节点。
“我来结束它。”她说。
陆九渊突然抓住她的脚踝。
“等等。”他喘着气，“铃铛……响了。”
她低头。
那枚被踢飞的虎头铃铛，正躺在弹壳堆里，铃舌在动。
不是风。
是有人在敲。
陆九渊爬过去，捡起铃铛。
铃舌上，缠着一截头发。
黑色，带灰。
像老刀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旋转木马尽头。
一具克隆体正缓缓站起。
不是学生装。
是鸦青色西装。
袖口沾着樟脑味。
那人摸了摸左耳，露出虎牙伤疤，冲他笑了笑。
然后，举起枪。
枪柄上，刻着一模一样的求救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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