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切过神社钟楼的铜管口，像一把冷刀插进黑暗。陆九渊的膝盖还压在潮湿的石板上，掌心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皮手套，指尖能摸到内衬缝线凸起的纹路——不是随意的针脚，是排列整齐的点与划。
他没动，也没抬头看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她己经走了，脚步轻得像是从没来过，只有风里残留的一丝消毒水味，提醒他刚才不是幻觉。
他低头，把手套翻过来，用虎牙咬住边缘，一点点撕开内衬。线头崩开时，左耳后的枪茧猛地抽搐了一下，一滴铜锈色的液体渗出来，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没擦，反而用拇指抹开，在掌心画出一道湿痕。
摩斯码的节奏开始在他神经里敲。
滴、答、滴答——短、长、短短长。
每译出一组，太阳穴就像被铁丝绞了一下。耳边浮起《茉莉花》的前奏，断断续续，像老唱片卡了针。他咬紧后槽牙，把勃朗宁掏出来，拆下枪柄，露出底部那道刻痕。那是小时候母亲教他的求救信号，歪歪扭扭，像孩子涂鸦。
他将手套内衬平铺在地上，枪柄刻痕压上去，对齐角度。月光斜照，两道纹路重叠的瞬间，影子在石板上拉出一道扭曲的星图——七颗星连成勺形，末端指向东南。
国际饭店。
星图只显了三秒就模糊了，血从他掌心滴落，正好盖住勺柄末端。可就在血渍扩散的刹那，枪柄上的刻痕忽然泛出微弱蓝光，一闪而逝，留下一个残影：**MOON-07**。
他盯着那西个字母，喉结动了动。
不是编号。是名字。
他把枪柄塞回腰间，手套塞进内袋，起身时膝盖发出脆响。外面风停了，铃铛不再晃，整座神社静得像口棺材。他没回头，径首走向侧殿，脚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声。
江湾机场的卫星己经升空，北方九枚未点火。时间不多了。
国际饭店的旋转餐厅在夜里亮得刺眼。玻璃幕墙像一块浮在空中的冰，映着外滩的灯火。陆九渊站在对面巷口，手里攥着一块从神社带出来的铜锈碎片，贴在虎牙伤痕上。
皮肤立刻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大堂。电梯无声上升，镜面映出他鸦青色西装的残影——那件衣服还压在虹口公园的石头下，现在穿的是从巡捕房尸体上扒来的，肩线歪了半寸，袖口有烧焦的痕迹。
电梯门开，走廊铺着猩红地毯，尽头是旋转餐厅的自动门。他刚迈进一步，扫描仪红光扫过他面部，又落在他左耳。
滴——
门开了。
他知道为什么。刚才那块铜锈，混着他渗出的液体，刚好模拟了沈红缨克隆体的生物频谱。她的基因序列，早就被录入系统。
餐厅内部己被改造。三百六十度的玻璃墙变成了投影幕，中央悬着一颗半透明的球体，像胚胎，又像大脑。球体内，三十七个赤裸的身影正在重组——全是沈红缨。
她们的皮肤在剥落，又再生，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像拼图在自动归位。心跳频率一致，呼吸同步，连左肩旧伤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陆九渊站在门口，没再往前。
他知道不能动。任何剧烈动作，任何异常生物信号，都会触发自毁程序。这些克隆体不是摆设，是活体锁。只要他表现出攻击意图，整个餐厅会瞬间注入神经毒素。
他缓缓抬起手，从袖口抽出一支钢笔——不是苏雪乔那支能发次声波的，是普通的派克笔。他拧开笔帽，用笔尖割开手掌，让血滴在脚边的地毯上。
一滴，两滴。
血珠落地时，球体内的一个克隆体突然睁眼。
不是看摄像头，是看他。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三十七双眼睛同时转向他，像被同一根线牵动。
球体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投影幕亮起，浮现出一段基因链模型，中间断裂处标着红点。一行字浮现：
母体信号缺失
重组进度：68%
补全条件：原始记忆载体
陆九渊盯着那行字，忽然明白了。
她们缺的不是基因，是记忆。是那些被手术切除、被纳米虫吞噬、被时间掩埋的片段。而他，是唯一能唤醒它们的人——因为他的痛觉，他的血，他的枪茧，都和她有关。
他抬起左手，用笔尖再次划开掌心，这次把血抹在虎牙伤痕上。
皮肤灼痛，像有火在烧。
他闭眼，开始回想——不是刻意去想，而是任由记忆自己浮上来。她第一次穿男装站在码头，手里握着锯齿匕首；她在城隍庙施粥，袖口藏着金蟾筹码；她在海军医院醒来，脸上缠着纱布，却冲他笑。
血从嘴角流下，他尝到了铁锈味。
球体猛地一震，其中一个克隆体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嘴唇微张，发出一个无声的音节。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别信杜青池。”
投影幕上的基因链开始自我修复，红点变淡。倒计时浮现：00:12:33。
还不够。
他咬牙，将笔尖刺入左耳后的枪茧。
剧痛炸开，像有根烧红的针捅进颅骨。耳边《茉莉花》的旋律再次响起，这次完整了，从头到尾，每一个音符都像刀片刮过神经。
球体剧烈震颤，三十七个克隆体同时抬手，指向餐厅角落的一台全息终端。
他踉跄着走过去，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系统要求验证身份，弹出一个对话框：
请输入母体最后遗言
他盯着屏幕，手指停在半空。
遗言？她没留下遗言。她最后说的是“延安的春天”，可那不是遗言，是希望。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内袋掏出那半截皮手套，翻过来，用笔尖挑开最深处的一根线头。里面藏着一片极薄的金属箔，上面压着一行微雕字：
“你活着，就是答案。”
他输入这七个字。
系统静默两秒，突然解锁。
全息投影启动，球体炸开成无数光点，重组为一座地下空间的三维模型——汇丰银行地库。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培养舱，舱体呈椭圆形，表面布满血管状导管。舱内悬浮着一具女性躯体，长发如藻类飘散，面容模糊，但身形轮廓与沈红缨完全一致。
模型下方，一行小字闪烁：
母体存活率：41%
生命维持来源：活体供体交换
陆九渊瞳孔一缩。
活体供体？谁在供？
他放大模型，发现培养舱周围有七条输送管，每条都连接着一个独立舱室。他逐一点开，第六个舱室里，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容晞月。
她躺在营养液中，身上插满导管，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她的镜框放在一旁，瞳孔颜色不断变换，从棕到灰，再到绿，像是有七个人在轮流睁眼。
系统弹出日志记录：
06:15：肝组织提取完成
07:30：肾上腺素补给中
08:45：视网膜神经剥离——用于维持母体视觉记忆模拟
陆九渊盯着那行字，胃里一阵翻搅。
她在用自己换她。
为了维持克隆母体的活性，容晞月正在被一点点拆解。器官、神经、内分泌——全被抽走，输送到那个模糊的女人体内。
而她，甚至不知道那具躯体是谁。
他关掉投影，转身想走。
就在这时，餐厅的通风口突然传来一阵高频震动。他抬头，看见天花板的金属格栅微微变形，像是被某种声波冲击。
下一秒，整栋大楼猛地一震。
远处传来爆炸声，沉闷，像是从地底炸开的。
他冲到窗边，望向南市方向。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照亮半边夜空。那位置——是容晞月的人体器官交易所。
他立刻明白是谁干的。
沈红缨的钢笔，不是只会在太阳穴用一次。
他摸出勃朗宁，刚要下楼，忽然发现投影幕还没关。球体残影正在消散，最后一帧画面定格在培养舱的编号铭牌上：
MOON-07 / 母体序列：HONGYING-α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缓缓收紧。
α。第一个。
那她呢？那些在海军医院醒来的，站在码头握着匕首的，陪他走过雨夜的——又是什么？
不是人，是复制品？
他站在原地，手里的枪突然变得很重。
外面火光映在玻璃上，像血在流。
他转身冲向电梯，可就在门即将关闭的瞬间，投影幕突然闪出一行新字，像是系统自动推送的最后一条日志：
警告：母体记忆同步率突破临界值
三维投影即将激活
本体意识可能苏醒
电梯开始下降。
陆九渊盯着那行字，忽然抬手，一枪打碎了投影屏。
玻璃炸开，碎片落了一地。
可就在最后一块残影熄灭前，他看见那具悬浮的母体，睁开了眼睛。
瞳孔是灰色的。
像雨夜里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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