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塌陷后的虚空里，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一种缓慢流动的介质，像凝固的油，压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触感。陆九渊跪着，膝盖陷进一层看不见的膜，耳边没有风，也没有回声，只有自己呼吸在颅骨内震荡的闷响。他左手还被沈红缨按着，血从耳茧处渗出，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到半空时没落地，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住，拉成一根细线，往前方那片黑暗里延伸。
三十七个球体，浮在虫洞尽头。
银灰色的外壳像水银在呼吸，表面不断蠕动、重组，每一次脉动都伴随着一声低频震动，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钟摆。最诡异的是，那些外壳的质地——和他左耳枪茧的触感一模一样，带着金属的冷，又像活肉般有弹性。
他动了动手指，没去摸枪。
刚才那一枪是空膛，痛是假的，但记忆是真的。那些幻影不是系统生成的，是他的记忆被反向提取、重组、再投射。而现在，这些炸弹，正用他的记忆在充能。
他缓缓抬头，盯着最近的一个球体。外壳上，突然浮现出一行数字——不是投影，是液态金属自行排列而成。笔顺歪斜，却熟悉得让他胃部抽搐：三短一长，停顿，再三短。是他母亲教的求救密码。
倒计时开始。
沈红缨的手还在他耳侧，指节发白。她没说话，但呼吸变了，从浅短变得深长，像是在压制某种生理反应。她的血也混进来了，顺着他的伤口滑落，被那根悬浮的血丝吸走，渗进最近的一个炸弹外壳。银灰色的金属微微泛起波纹，像被滴入一滴油的水面。
“它们认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但它们也认我。”
陆九渊没回头。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些幻影里有她，二十八个穿学生装的她，每一个都带着左肩的旧伤。而眼前这些炸弹，外壳的脉动节奏，竟和她刚才次声波的频率一致。
“不是DNA。”他哑着嗓子说，“是记忆的生理残留。痛觉、情绪、习惯性动作……都在被复刻。”
他抬起手，指尖抹过耳茧，沾了点血，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茉莉花》第一小节的节奏，他母亲常哼的那段，调子永远歪半拍。
液态金属瞬间凝固。
三十七个球体同时停滞，外壳的流动像是被按了暂停。倒计时数字卡在“29:47”，笔画边缘微微抖动，像是挣扎着要继续。
0.7秒后，金属重新开始流动。
够了。他知道了。这些炸弹不是靠密码或信号启动，而是靠他的**记忆触发**。只要他还在痛，还在回忆，它们就能充能。
他慢慢站起身，膝盖从那层膜里出，发出轻微的撕裂声。沈红缨也跟着起身，左手从他耳侧收回，指尖的血滴在地板上，立刻被虚空吸收，没留下痕迹。
“控制台在哪？”他问。
她抬手，指向球体阵列后方。一道半透明的曲面墙浮在空中，表面流动着与炸弹同源的液态金属，中央有个凹槽，形状像人的手掌。
“活体嵌入。”她说，“必须是神经信号与记忆波长匹配的组织。”
陆九渊盯着那凹槽，没动。他知道谁最可能匹配——容晞月。她的七重人格，每一个都能模拟不同记忆模式。而这些炸弹，极可能就是她主导的“归零计划”终端。
“你别碰。”他忽然说。
沈红缨己经往前走了一步。
“你说什么？”她回头。
“我说，别碰。”他声音冷下来，“你刚才的血被吸收了，频率对得上。你一碰，系统可能首接判定你是容晞月的克隆体，激活自毁。”
她顿住，没反驳，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还有刚才按他伤口时留下的血痕，边缘发黑，像是被腐蚀过。
“那你说怎么办？”她问。
“我来。”
他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胶质里。三十七个球体随着他的靠近，脉动频率加快，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得更快。外壳上的求救密码笔顺越来越急，像是在催促。
他走到控制台前，抬起手，正要按上去——
沈红缨突然冲上来，一把推开他。
“你疯了？！”她吼。
他踉跄后退，撞上一个悬浮的球体，金属外壳瞬间贴上他的后背，像活物般吸附上来。一股电流顺着脊椎窜上脑门，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他看见了。
不是记忆，是**预演**。
南京城，凌晨三点十七分。三十七道银光从高空坠落，砸进政府大楼、军营、电报局。爆炸不是火，是液态金属的扩散，像水银淹没整个城区，吞噬一切活物，最后凝成一座座金属雕像——全是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攥着文件，脸上还带着惊愕。
那是他杀过的三十七个人。
每一个，都是“任务”。
每一个，都算“忠诚”。
而现在，这些炸弹，正用他的“忠诚记录”在充能。
他猛地抽身，挣脱吸附，跌坐在地。沈红缨己经将锯齿匕首插进了控制台凹槽。
“你——！”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匕首没断，也没被弹出。相反，液态金属顺着刀身迅速爬升，包裹住整把刀，然后向凹槽内部渗透。控制台表面开始扭曲，浮现出一串串代码，全是日文与俄文混杂的指令流。
突然，所有球体同时震颤。
倒计时暂停。
一个声音从控制台内部传出，不是录音，也不是合成音，而是**七种声线叠加在一起**，像是七个人在同一具喉咙里说话：
“B-7人格确认。自毁协议启动。倒计时：00:03:00。”
陆九渊瞳孔一缩。
B-7是容晞月的“清算者”人格，专司清除失败实验体。而沈红缨……她不是容晞月。
除非——
她的血，她的记忆波长，和容晞月的某个克隆体完全一致。
他猛地抬头，看向她。
她也正看着他，脸色惨白，但眼神没躲。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问。
她没回答，只是伸手，将匕首往里推了一寸。
液态金属开始从球体表面剥离，像蜕皮一样，缓缓向控制台回流。倒计时数字开始倒转：179、178、177……
“你在赌。”他站起来，声音冷得像铁，“赌这些炸弹的底层协议，是容晞月写的。赌她的克隆体自毁程序能覆盖充能指令。”
“不是赌。”她咬牙，“是算。你忘了？她每天要吃药，药里有纳米虫。而我的血——三年前手术时，被植入过同一批。”
陆九渊愣住。
难怪她的血会被吸收。难怪频率对得上。
她不是容晞月，但她**被改造过**，用的是同一套技术。
倒计时跳到150。
球体开始缩小，液态金属持续回流。但就在这时，控制台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蜂鸣，表面浮现出一行新字：
【外部指令注入。权限：杜青池。】
陆九渊猛地转身。
通道入口，杜青池站在那里，右手插在衬衫口袋里，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断口整齐，像是被自己咬断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清除了充能程序。”他说，“但启动键，从来不在你们手里。”
他掏出右手，掌心躺着一颗胶囊，银灰色，表面印着一朵梅花。
陆九渊认得那个烙印。
何振雄脖颈上的梅花烙，中共潜伏者的标记。
“你从他身上偷的？”陆九渊问。
“不是偷。”杜青池轻笑，“是他还的。十年前，他杀了我妹妹，现在，用命还。”
他拇指一顶，胶囊弹进嘴里。
“这颗药，能覆盖B-7指令，重新激活充能。只要我咽下去，三十七个炸弹，立刻恢复倒计时，而且——”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沈红缨，“这次，目标是延安。”
沈红缨的手猛地一颤。
匕首在控制台里卡住，液态金属回流戛然而止。球体重新开始膨胀，外壳脉动恢复，倒计时数字重新浮现：29:59。
陆九渊没动。
他知道杜青池不会真吞。这种人，永远留后路。
果然，杜青池没咽。他只是把胶囊含在舌下，冷笑：“想阻止我？来啊。但你得先想清楚——是救南京，还是救延安？是信我，还是信她？”
他指了指沈红缨。
“她的血能启动自毁，也能被反向利用。只要我把她的DNA序列上传，炸弹就能锁定所有和她记忆波长匹配的目标——包括你，陆九渊。你每杀一个人，就等于给炸弹充一分能。”
沈红缨猛地拔出匕首。
液态金属断裂，像拉断的糖丝。她一步跨到陆九渊面前，刀尖指向杜青池。
“你试试。”她说，“我死之前，先割了你舌头。”
杜青池笑了。
他没动，只是缓缓抬起左手，将那颗胶囊从嘴里取出，捏在指尖。梅花烙在银灰色表面显得格外刺眼。
“选吧。”他说，“三分钟。要么我吞，要么你们交出控制权。不然——”
他话没说完。
沈红缨突然转身，一刀刺向陆九渊。
刀尖擦过他左耳，割开一道口子。血涌出，滴在控制台表面，被残余的液态金属瞬间吸走。
三十七个球体同时震颤。
倒计时数字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00:00:07”。
杜青池脸色变了。
“你疯了？！你的血会——”
他话没说完。
沈红缨己经将匕首插回暗袋，抬手抹去刀尖的血，冷冷看着他：“你说得对。我的血能启动，也能反制。但你忘了——**最恨容晞月的，从来不是你，也不是他。**”
她指了指陆九渊。
“是我。”
杜青池瞳孔一缩。
他终于明白她做了什么。
她不是在阻止充能。
她是在**嫁接**。
用自己的血，把B-7自毁协议，嫁接到杜青池的外部指令上。只要他敢吞药，激活充能，自毁程序就会同步触发——同归于尽。
“你……”他声音发抖，“你不怕死？”
沈红缨没说话。
她只是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陆九渊耳侧的伤口。
血顺着她的指尖流下，滴在地板上。
没有被虚空吸收。
而是**凝住了**，像一粒银灰色的珠子，静静躺在那里，映出三十七个球体的倒影。
杜青池盯着那滴血，手指开始发抖。
他张开嘴，胶囊还在舌尖。
吞，还是不吞？
陆九渊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不是去摸枪，而是轻轻握住沈红缨的手。
血从他们交握的指缝间渗出，滴在那粒银珠上。
珠子裂开，分成三十七个光点，每一个，都映出一个球体的内部结构——全是空心的，中央悬浮着一枚虎头铃铛，和吴长林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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