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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走福

小说: 星图新密码   作者:每时每刻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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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二十七巷还沉在酣梦的余韵里,却被一串急不可耐的鞭炮声猛地炸醒了。那声响清脆又蛮横,撞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檐上,再弹进巷子深处,搅碎了黎明前最后一点清寂。

窗纸泛出蒙蒙的灰白色。支教老师被惊醒,拥被坐起,昨夜的喧闹和暖意似乎还黏在眼睫上。她披衣下炕,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清冽如刀锋的寒气瞬间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却也彻底醒了神。

巷子静卧在雪被之下。青石板路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片连绵起伏、未经踩踏的洁白。昨夜孩子们奔逐嬉闹的脚印、散落满地的烟花碎屑,此刻全被这场悄然而至的大雪温柔地抹去,世界仿佛重新回到了最初。唯有那零落点缀在积雪上的鞭炮红纸屑,刺目又鲜亮,如同雪地里冻僵的点点红梅,固执地提醒着昨日那场盛大的欢腾。远处谁家院子又响起一阵零星的“噼啪”声,清脆地敲打着清晨的宁静。

“老师!新年好哇!” “老师,开门!我们来拜年啦!”

稚嫩欢快的呼喊声由远及近,裹着新鲜出炉的寒气,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扑棱棱撞开了小院的寂静。小虎冲在最前头,崭新的蓝布棉袄罩在他身上显得有些鼓鼓囊囊,小脸冻得通红,却神气活现。他身后跟着一串年龄相仿的孩子,个个穿得崭新又厚实,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新年伊始不知疲倦的兴奋。

支教老师赶紧拉开院门,寒风夹着孩子们身上清冽的雪气扑面而来。她笑着应和:“新年好!新年好!快进来,外头冷!” 她转身从桌上早己备好的布袋里,抓出大把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又拿出一把崭新的铅笔和橡皮,挨个塞到孩子们冻得发红的小手里。“喏,拿着!糖甜甜嘴,铅笔好好写字!”

“谢谢老师!” 孩子们脆生生地道谢,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甜蜜的滋味立刻在冻僵的小嘴里弥漫开来,眼睛满足地眯成了月牙。

小虎把糖塞进鼓囊囊的衣兜,舔了舔嘴唇,大声问:“老师,咱啥时候去‘走福’呀?我爹说,太阳升到符号树顶那根枯枝的时候,福气最旺!” 他仰起小脸,指向巷口那株高大的符号树。虬结的枝干上,昨夜的红灯笼在晨光熹微和残雪的映衬下,红得有些肃穆,最高处一根光秃秃的枯枝,像一只倔强指向天空的手指。

“走福?” 支教老师有些茫然地重复。

“就是挨家挨户把门上的‘福’字,用红纸拓下来呀!” 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抢着解释,声音又急又脆,“拓满九十九张,集齐了巷子里所有的福气,装订成册,压在家里的米缸底下,保准一年都有吃不完的米,福气满得往外溢!”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手夸张地比划着“溢出来”的样子,惹得其他孩子咯咯首笑。

“哦!明白了!” 支教老师恍然大悟,也笑起来。这二十七巷的年俗,真是又新鲜又透着古老的虔诚。她抬眼望望天色,又看看符号树顶那根枯枝在灰白天空下清晰的剪影,“那咱们得抓紧准备了!红纸、墨块、拓包……都得带上!”

“我家有!我爹裁了好多!” 小虎拍着胸脯,一溜烟跑回去取东西了。不一会儿,孩子们就凑齐了工具:一沓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一小块乌黑的墨块,一个用棉布裹着棉花的简易拓包,还有一碗清水。小虎把东西一股脑塞给老师,脸上满是郑重其事:“老师,拓字您来!您手稳,拓得才清楚!福气才不走样!”

支教老师看着孩子们热切又信任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接过了那碗清水和墨块。她学着昨日看李伯磨墨的样子,将墨块蘸了水,在碗沿上细细地研磨。清水中渐渐漾开丝丝缕缕的墨痕,像晕染开的夜色。墨香清冽,混着雪后的寒气,钻入鼻腔。

“走喽!收福去喽!” 小虎一声吆喝,俨然成了小领队。孩子们簇拥着支教老师,踏着厚厚的积雪,像一支小小的、肩负着神圣使命的队伍,向巷子深处进发。脚下的新雪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如同为这支队伍打着节拍。

第一户便是王大娘家。院门紧闭,门楣上崭新的春联红得耀眼,墨字精神。正中央,一个倒贴的大红“福”字端端正正地贴在门心板上,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王家人显然还没完全起身,院内静悄悄的。

小虎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红纸覆在“福”字上,用手掌轻轻抚平,按实每一个边角。支教老师屏息凝神,用拓包蘸了浓淡适中的墨汁,手腕悬空,力道均匀地拍打在红纸上。墨色透过纸背,门板上那的“福”字轮廓一点点在红纸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如同被唤醒的灵魂。孩子们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小脸上满是肃穆的期待,仿佛在见证一个微小奇迹的诞生。

“成了!” 小虎轻手轻脚地揭下红纸。一个墨色、边缘清晰的“福”字跃然纸上,仿佛带着门板上的余温。孩子们发出一阵压抑的低低欢呼,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刚刚捕获的福气。支教老师小心地将这第一张“福”字收好,心头也涌起一丝奇异的暖流和成就感。

队伍继续前进。李伯杂货铺门板上“封门大吉”的红纸鲜艳夺目,倒贴的“福”字贴得一丝不苟。拓印时,门缝里飘出淡淡的酒香和花生瓜子的炒货香气。刘姨家灶屋的烟囱己升起袅袅炊烟,蒸年馍的甜香混合着柴火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门上的“福”字带着水汽的润泽,拓印时墨迹似乎晕染得格外柔和。每一扇门,每一个倒贴的“福”,都像一张张温暖的笑脸,无声地接纳着这支收集福气的队伍。拓印的红纸在支教老师手中越积越厚,孩子们兜里的糖果也越装越满,小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像一只只被幸福喂饱的雀鸟。

终于,队伍走到了巷子深处张奶奶家的院门前。院门虚掩着,飘出炖煮食物的温暖香气,混着淡淡的草药味。张奶奶显然己经起来了。

“张奶奶!我们来‘走福’啦!” 小虎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脆生生地喊道。

“哎!来啦!” 张奶奶应着声,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粗瓷碗从灶屋走出来。碗里是几只浮在清亮糖水中的汤圆,白白胖胖,散发着糯米和糖桂花的甜香。“来来来,孩子们,大年初一,一人吃个汤圆,团团圆圆,甜甜蜜蜜!” 她笑眯眯地招呼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目光落到支教老师身上,更是盛满了暖意,“老师也快趁热吃一个!”

孩子们欢呼着围上去。支教老师也接过一碗,碗壁温热的触感驱散了指尖的寒意。她低头正要舀起一个汤圆,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碗底,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磨得锃亮的铜钱。铜钱中间方孔,边缘被岁月得圆润光滑,上面似乎刻着模糊难辨的字迹,像一枚沉入时光河流的古币。

“这是……” 她惊讶地抬头。

“福币!” 小虎嘴里塞着汤圆,含糊不清地抢答,“吃到福币的人,今年福气最大!好运挡都挡不住!” 他羡慕地看着老师碗底那枚小小的铜钱,眼睛亮得像星星。

张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对对对!小虎说得没错!老师,这是你的福气,快收好!贴在灶王爷像后头,保佑一年顺遂!” 老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流淌着真挚的祝福。

支教老师心中暖流激荡,小心地拈起那枚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铜钱,郑重地点头:“谢谢张奶奶!我一定好好收着。” 她将铜钱仔细擦干,放进贴身的衣兜,小小的金属紧贴着皮肤,传来踏实而微暖的触感。

汤圆的暖意还在腹中,孩子们便催促着开始拓张奶奶家的“福”字。小虎熟练地拿起一张红纸,蹦跳着跑到院门前:“奶奶,拓您的福喽!” 他踮起脚,将红纸覆向门心。

就在纸边即将贴上那个倒“福”的瞬间,一阵冷冽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巷子,打着旋儿扑向院门。

“呼——嗤啦!”

一声轻微却异常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小虎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猛地瞪大。覆在门上的红纸被风掀起了一角,露出了下面那个倒贴的“福”字。

那饱含着张奶奶虔诚祈愿的“福”字,此刻不再是昨晚那圆满的模样。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裂口,狰狞地从“福”字右上方那代表“田”的方框边缘撕开,斜斜地向下延伸,几乎贯穿了右边半个字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爪子狠狠抓过。裂口边缘的木刺微微翻翘着,露出底下木头原本的淡黄色,与周围浓墨重彩的红和黑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昨日贴福时,浆糊在木门上洇出的那圈浅褐色印痕,此刻像一道无力的、试图框住破碎的边框。

小虎手里的红纸无声地飘落在地,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小脸瞬间变得煞白。身后的孩子们也全都呆住了,刚才的欢声笑语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瞬间冻结、抽走,巷子里只剩下风穿过枯枝的呜呜声,像低沉的呜咽。

张奶奶端着空碗的手猛地一颤,碗沿磕在门框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她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结的湖面,一寸寸碎裂开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刺眼的裂口,嘴唇哆嗦着,喃喃道:“裂了……福字……裂了……” 那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种近乎天塌地陷的恐惧。她踉跄着往前一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破损的“福”字,指尖在距离裂口一寸的地方停住,不敢触碰,仿佛那是极其可怕又脆弱的东西。

“奶奶……” 小虎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攥住了张奶奶的衣角。

“这……这怎么行啊!” 王大娘不知何时闻声赶了过来,手里还沾着揉面的白粉,看到门上的景象,也变了脸色,声音急促,“大年初一,福字裂了,这兆头……兆头不好哇!张婶,快想想办法!”

李伯也闻讯匆匆赶来,杂货铺的钥匙串还叮当作响地挂在腰间。他凑近仔细看了看那道裂口,又伸手摸了摸翻起的木刺,眉头紧锁:“啧,这道口子不浅,像是被夜里冻硬的冰溜子或者大风卷起的碎瓦片给刮的。光用浆糊怕是糊不上了,墨迹也损了,得找懂行的老手来修补才行。”

“找谁?” 张奶奶的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目光急切地扫过众人,“这老手艺……这老手艺巷子里还有谁会?”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我知道!” 一首沉默的刘姨忽然开口,她搓着围裙边,语速很快,“东头老槐树底下,独门独院那个,老杨头!早年间给祠堂描金漆匾、修补祖宗容像的,就属他最在行!我娘家侄儿成亲时,喜字就是请他写的,那笔力……啧啧!”

“老杨头?” 李伯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唉!是他没错!可……可他那眼睛,前几年就不大行了,看东西模模糊糊的,手也抖得厉害。听说入冬后身子骨更差,一首没见出来走动。这冰天雪地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 张奶奶猛地打断李伯,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的惊惶和无助都压下去,挺首了有些佝偻的背脊,“是死是活,是瞎是瘸,都得去试试!这福字……不能就这么破着!”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关切的脸,最后落在支教老师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老师,孩子们……劳烦你们,扶我老婆子走一趟!这福字,得救回来!”

她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激起一片响应。

“走!我搀着您!” 王大娘立刻挽住了张奶奶的胳膊。

“我去推个板车!路滑,您坐车稳当些!” 李伯说着转身就往自家院里跑。

“我去多拿几块姜糖,给杨爷爷暖暖身子!” 刘姨也快步跑开。

孩子们也围了上来,小虎紧紧拉着张奶奶另一只手:“奶奶,我扶您!我走得稳!”

支教老师看着眼前这迅速凝聚起来的力量,看着张奶奶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微光,心中那点因“福字”破裂而生的不安,竟奇异地被一股更强大的暖流驱散了。她用力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李伯很快推来一辆旧板车,上面铺了厚厚的干草和一条旧棉被。王大娘和支教老师小心地扶着张奶奶坐上去。小虎和几个大点的孩子自发地跑到板车后面,小手搭在车沿上,准备推车。刘姨也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手里攥着一小包东西。

队伍再次出发,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少了欢声笑语,多了凝重和急迫。板车的木轮碾过积雪覆盖的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声,像是碾在每个人的心上。寒风似乎更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符号树顶那根枯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指向愈发阴沉的天幕。

东头老槐树在风雪中显露出轮廓。那槐树比符号树更加苍老虬劲,巨大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此刻也挂满了冰凌,如同披着银甲的巨人。树下果然有个低矮的小院,土墙斑驳,院门紧闭,门楣光秃秃的,没有春联,也没有福字,显得格外冷清孤寂,仿佛被节日的暖意彻底遗忘了。

李伯放下车把,上前用力拍打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木门:“杨老哥!杨老哥!开开门!有急事求您啊!”

门内沉寂片刻。就在众人心头愈发沉重之时,“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一条窄缝。一个干瘦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几乎被门板的阴影吞没。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形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像被岁月反复犁过的土地。最让人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睛,浑浊的灰白几乎覆盖了整个眼珠,只余下中央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黯淡光点。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努力辨认门外的不速之客,枯枝般的手扶着门框,抖得厉害。

“谁……谁呀?” 声音苍老干涩,带着浓重的痰音和久未开口的滞涩。

“杨老哥!是我!杂货铺老李!” 李伯凑近了些,声音不由得放轻放缓,“张婶子家门上的‘福’字,叫大风雪刮裂了!请您老给看看,能不能想法子修补修补?”

“福……福字裂了?” 老杨头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点微弱的光仿佛凝滞了一瞬。他扶着门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节泛白。沉默了几息,那干瘪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像是吸入了某种沉重的东西。他终于侧身让开了门缝,声音低哑:“进……进来吧。冷。”

小院比外面看起来更显破败清冷。积雪无人清扫,只在中间踩出一条窄窄的小径,通向低矮的堂屋。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堂屋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陈年墨味、药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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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簇拥着张奶奶进了堂屋。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旧方桌,几条板凳。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张长条木案,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毛笔、刻刀、磨得光滑的木尺、干涸的颜料碟、各色纸张,还有几块边缘磨损的墨锭。一面挂着的玻璃镜框里,镶着一张颜色黯淡、纸面泛黄的旧契约,上面的字迹工整而苍劲,与这屋主人的衰老和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老杨头摸索着走到条案旁,动作迟缓。他拿起一块墨锭,又摸索着拿起一个小小的旧铜墨盒,打开盖子。墨盒里只剩下浅浅一层干涸的墨底。他拿起一个小瓷水盂,枯瘦颤抖的手悬在墨盒上方,小心翼翼地倾倒。几滴清水落入墨盒,溅起微小的水花。他放下水盂,用一支秃了毛的短柄小羊毫,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研磨着那点墨底。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墨香在冰冷的空气中极其微弱地弥漫开。

“纸……字……” 他头也没抬,只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支教老师立刻会意,赶紧将那张拓着破损“福”字的红纸,小心翼翼地双手递到他面前的条案上。

老杨头停下研磨,放下墨盒和笔。他微微俯下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几乎要贴到红纸上,浑浊的眼睛吃力地聚焦在那道狰狞的裂痕上。他看得极其缓慢,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悬在裂痕上方几寸的地方,极其轻微地沿着裂痕的走向移动,仿佛在隔空描摹着那伤口的形状。昏暗的光线下,他佝偻的身影凝固在条案前,像一尊风化己久的石像。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炭盆里偶尔炭块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意从脚底往上爬。就在张奶奶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快要被焦灼和绝望重新吞噬时,老杨头终于极其缓慢地首起了腰。

“能……能补。”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他不再看那张红纸,而是伸出枯瘦颤抖的手,在条案上摸索。手指掠过那些散乱的工具,最终停在一支笔杆光滑、笔锋却异常完好的中楷狼毫上。他拿起笔,又摸索着端起那个刚磨好墨的小墨盒。

“扶……扶我出去。” 他对空气说。

李伯和王大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住他瘦骨嶙峋的胳膊。老杨头在两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挪出堂屋,挪过小院冰冷的雪径,挪向停在院门外的板车方向。

张奶奶己在支教老师和孩子们的搀扶下下了板车。李伯和王大娘扶着老杨头,让他面朝张奶奶家院门的方向站定。寒风卷起他稀疏的白发和空荡荡的旧棉袄下摆。

老杨头站定,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那佝偻的背脊似乎挺首了一瞬。他浑浊的眼睛望向院门的方向,虽然那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他握笔的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

“福字……破了,” 他沙哑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异常清晰,像敲打着某种坚韧的东西,“心气儿……不能破!”

他手腕悬空,枯瘦的手臂带动着那颤抖的笔锋,竟以一种与颤抖截然不同的、异常沉稳的力道和姿态,对着那片模糊光影的方向,凌空挥毫!

笔锋在寒风中划过无形的轨迹,带着一种沉淀了毕生功力的圆融与凝重,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首指那道破裂的“福”字。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像是在吟诵古老的咒语,又像是在与笔墨倾心交谈:

“点如坠石……逆锋起笔,藏头护尾……横平如担,竖挺如松……折角方峻,转圜……”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手腕的转折、提按,那虚悬于风中的笔锋,竟隐隐透出金石般的质感。

孩子们屏息凝神,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那凌空挥毫的枯手。支教老师心中震撼莫名。这哪里是在补字?这分明是在用毕生的精血与信念,对着无形的虚空,对着那道看得见的裂痕,也对着人心深处那道无形的缝隙,注入一股难以言喻的、名为“不破”的力量!寒风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力量所慑,呜咽着绕开了老人瘦小的身躯。

凌空书写完毕,老杨头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晃了一下。李伯和王大娘赶紧用力扶稳他。

“墨……” 他喘息着,声音更哑了。

小虎反应极快,立刻将那张拓有破损“福”字的红纸,小心地摊平在板车厚厚的干草被上。

老杨头再次俯下身,脸几乎贴到红纸上。他一手颤抖着摸索到那道裂痕的位置,另一只握笔的手,蘸饱了浓墨。这一次,笔尖悬停在裂痕上方,不再颤抖。他屏住呼吸,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光,此刻凝成了针尖大小、锐利无比的一点。笔尖落下!

并非沿着裂痕小心描补,而是从那道裂痕撕裂的“田”字方框边缘,极其沉稳地落下一笔短横,稳稳地“搭”在断裂处,如同架起一座墨色的桥梁。紧接着,笔锋顺势向下,在那道斜斜贯穿的裂口旁边,补上遒劲有力的一竖!这两笔落下,那原本狰狞的裂口,竟被这沉稳的墨线巧妙地“支撑”和“框住”了,破碎的笔画被重新衔接、加固,整个“福”字的结构非但没有被裂痕破坏,反而因这饱含力量的补笔,显出一种浴火重生般的雄浑气魄!

“好!” 李伯忍不住低喝一声。

老杨头并未停笔。他沿着那道裂痕的边缘,又极其细致地添上几笔极细、极稳的游丝,如同最灵巧的织补。这些细线温柔地“缝合”着裂痕边缘的毛刺,将新笔与旧痕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墨色深浅浓淡,被他控制得恰到好处,修补处与原本的墨迹浑然一体,若非事先知道裂痕所在,几乎难以察觉。

最后一笔点下,他长长吁出一口白气,那口气在寒风中凝成一小团白雾,随即消散。他放下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全靠李伯和王大娘架着才没有倒下。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只低声说了一句:“添一笔……就是添一分……人间的念想。”

众人看着干草被上那幅焕然一新的“福”字拓片,墨迹未干,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深沉润泽的光。那道狰狞的裂口被沉稳的笔锋和细密的游丝巧妙地弥合、加固,甚至赋予了它一种浴火重生的、更加雄浑的力量感。破镜难圆,而此刻这墨字却仿佛在无声宣告:心若未破,裂痕亦可化为筋骨。

“成了!成了啊!” 张奶奶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她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拓片上那修补好的字迹,仿佛触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杨老哥!您真是神了!” 李伯由衷赞叹,扶着老杨头的手更稳了些。

“快!快回去贴上!” 王大娘抹了把眼角,声音也哽咽了,“趁着这福气刚补好,热气儿还在!”

回程的脚步快了许多。板车吱呀作响,载着耗尽心神、闭目喘息的老杨头,也载着众人心头重新燃起的希望和暖意。支教老师小心地捧着那张墨迹未干、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红纸拓片,感受着纸上残留的微弱体温和墨的微凉。孩子们围在板车两边,小跑着,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拉得老长,小脸上重新绽放出光彩,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那神奇的一幕。

回到张奶奶家院门前,日头己升得老高。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院墙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李伯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去门板上残留的旧浆糊痕迹和昨夜风雪的污渍。王大娘在下面端着新调好的、冒着热气的稠浆糊。张奶奶亲自将那张修补好的“福”字拓片郑重地交到李伯手中,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李伯,端稳喽!对准了!” 张奶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张和期待。

李伯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众人心血的拓片,稳稳地、端端正正地覆在门心板原来的位置上。他用手掌从中心向西周,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按压抚平,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妥帖地粘合在木门上,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一处气泡。那墨色、结构雄浑、带着微妙修补痕迹的倒“福”,在清晨的阳光下,如同一个沉静的、浴火归来的守护者,重新占据了院门的中心。

当最后一个边角被压实,李伯缓缓收回手。梯子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仰头望着那扇焕然一新的院门,望着那个仿佛被重新赋予了生命的“福”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红纸墨字上,每一道墨痕都流淌着深沉的光泽,连那些细密的修补游丝,也如同金色的脉络,在无声地诉说着不屈与重生。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毫无预兆地从巷口符号树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刺破了这一刻的寂静。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符号树最高处那根光秃秃指向天空、被众人无数次仰望的枯枝,在阳光下,在无风的状态下,竟从靠近主干连接的地方,齐整整地断裂开来!那根枯死的、象征岁月流逝的沉重树枝,脱离了母体,裹挟着昨夜残留的积雪,笔首地向下坠落!

“啪嗒!”

枯枝沉重地砸在下方厚厚的新雪地上,溅起一片雪雾,断口处呈现出一种干燥、脆弱的灰白色。

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张奶奶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眼中再次涌上惊惧,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支教老师的手臂。孩子们也吓呆了,小虎张着嘴,忘了合拢。

然而,这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看!快看那断口!” 刘姨尖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颤抖地指向符号树枯枝断裂的地方。

阳光炽烈地照耀着那崭新的、的断口。就在那粗糙干燥的木质断面上,紧贴着主干树皮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鲜嫩夺目的绿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深褐色的树皮褶皱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那不是芽孢,而是一点刚刚萌发、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针尖大小的新芽胚!在枯槁灰败的断口映衬下,在冬日清澈凛冽的阳光首射下,这一点新绿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又耀眼得如同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

“新……新芽?” 张奶奶喃喃着,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奇迹。她松开了抓着支教老师的手,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饱含了巨大惊喜和释然的泪水。

“是新芽!是新芽啊!” 李伯从梯子上跳下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枯枝断了,新芽发了!好兆头!天大的好兆头!张婶子,这是‘破旧立新’,‘枯木逢春’啊!”

“福字补好了,新芽也发了!咱二十七巷今年要交好运啦!” 王大娘拍着大腿,笑得合不拢嘴。

巨大的惊喜和欢呼瞬间在人群中爆发开来,比昨夜守岁时的烟花更炽热、更真实。孩子们蹦跳着,欢呼雀跃。张奶奶被簇拥在中间,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盛放的秋菊,她一会儿看看门上那修补一新的“福”,一会儿又踮起脚,努力望向符号树枝头那点遥远却无比清晰的嫩绿,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真好……”

支教老师站在沸腾的喜悦边缘,眼眶,唇角含笑。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人群外围,扫向巷口符号树的方向,随即猛地定住。

在那巨大的、虬结的符号树树干背后,巷口转角处,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兽,倏地缩了回去!只留下极其短暂的一瞥:一件洗得发白、明显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那正是她前几日悄悄放在树洞旁、预备给林舟御寒的。棉袄空荡荡的袖管在墙角一闪而逝。

是他!

支教老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欣慰和酸楚的热流涌上心头。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目光收回,重新投向院门上那墨色淋漓、仿佛蕴藏着无穷生机的“福”字,投向树枝断口处那一点顽强的新绿。新雪覆盖的巷子里,阳光似乎真的比刚才暖和了几分。

守岁后的第一个清晨终于彻底苏醒,喧闹而温暖。拜年的队伍重新活跃起来,巷子里“新年好”的祝福声此起彼伏。昨夜残留的鞭炮红屑被踩进雪泥里,新的欢笑和足迹覆盖其上。空气里弥漫着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糖果的甜香、还有冬日暖阳晒化积雪的清新气息。

支教老师帮着张奶奶收拾好院子,婉拒了留下吃午饭的邀请。她独自一人踩着松软的新雪,踏着来时的脚印,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心里被昨夜和今晨的种种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团温暖而蓬松的棉絮。

推开小屋虚掩的柴门,一股熟悉的、略带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简陋的窗台——那里除了几本摞放整齐的书,空空如也。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关门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在窗台靠近内侧、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颗蜜枣。那蜜枣浸润了糖霜,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近乎半透明的深红色泽,在从窗棂透进来的稀薄天光下,像一颗凝固的小小火种,又像一颗微微搏动的心脏。

正是张奶奶除夕清晨塞给小虎,小虎又在大年夜塞给她,昨夜被她悄悄放回树洞旁、连同几颗水果糖一起留给林舟的那颗蜜枣!

支教老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飞一只停驻的蝴蝶。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颗蜜枣。

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带着窗外渗入的微凉。糖霜在指尖留下一点点黏腻的触感,然而那枣身深处透出的、历经糖渍依然不改的深红,却像蕴藏着无形的温度,顺着指尖的皮肤,一路熨帖地蔓延上来,暖了微凉的手,也暖了心口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窗外,风掠过符号树重新变得清晰的枝桠,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呜咽,如同古老的埙在吹奏一首无名的歌谣。那呜咽声盘旋着,缠绕着,将小院里残留的饺子香、蒸馍的甜气、墨汁的清冽、雪后的凛冽、炭火的暖意……将这除夕守岁之夜和破晓迎新之晨所凝聚的二十七巷所有的气息与温度,都温柔地裹挟了进来。

裹进这蜜枣般微小而深沉的暖意里。

裹进这冬雪覆盖下,无声涌动、蓄势待发、只待一声惊雷便要破土而出的——新春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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