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触感，如同投入滚烫岩浆的雪片，短暂地、虚幻地覆盖在尚奕灼热的额角皮肤上。
是湿毛巾。被冰水浸透，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让他在药物和高温双重夹击下沉睡的意识，如同被针扎般猛地瑟缩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呻吟。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避这冰与火的酷刑，却因为药物的强力束缚和二次缝合后的剧痛，只能极其微弱地痉挛了一下，随即被更沉重的混沌拖拽回去。
38.1℃。
这个数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灼热的囚笼里。强效的镇痛和抗生素如同两道沉重的闸门，强行镇压着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风暴和潜在的感染威胁，却也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代谢负担。意识，就在这灼热、沉重、药物麻痹的泥沼中艰难地沉浮。
眼前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扭曲变幻的、光怪陆离的幻影。破碎的画面如同坏掉的胶片，在高温的熔炉里翻滚、闪烁：
冰冷的枪口喷射出刺目的火焰！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坚硬冰冷的地面！
浓重的血腥味！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的哀嚎！
手术室无影灯刺目的白光，化作无数旋转的利刃！
还有……医院走廊尽头，那被狠狠掷入黑暗的、一点绝望的幽蓝光芒……
这些画面混乱无序，带着灼人的高温和强烈的痛感，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每一次意识的浮沉，都伴随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钝器反复敲击的闷痛和无处不在的灼烧感。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床单，带来粘腻冰冷的触感，却又被体内的高热迅速蒸发，循环往复，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
“呃……嗬……”
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伴随着沉重灼热的呼吸，不时从他紧咬的牙关间溢出。眉头死死地锁着，即使在深度的药物性昏沉中，那份痛苦和挣扎也清晰地刻印在苍白而潮红的脸上。
混沌的意识碎片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烙印，如同最顽固的礁石，始终顽强地矗立在意识风暴的中央，不被灼热和混乱吞噬。
“不准查……那辆车……任何……有关她的……都不准……查……”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块，狠狠地烙在他的灵魂深处。这道用伤口崩裂、承受二次缝合的巨大痛苦换来的冰冷界限，是他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痛苦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清醒”的锚点。
乔安妮……公寓楼下……套牌黑车……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立刻带来一阵更加强烈的、源于本能深处的焦灼！仿佛那辆隐匿在暗处的车辆，正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随时可能扑向那个被他亲手推开、却又被他强行划入保护圈的女人！
这种焦灼感，甚至压过了伤口的剧痛和身体的灼热，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攫住他涣散的意识！
“不……查……”模糊的呓语再次从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沈清澜刚刚换下一条被尚奕额头的汗水浸得温热的湿毛巾，重新换上一条冰凉的。听到这模糊的呓语，她清冷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指尖隔着薄薄的无菌手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异常活跃的血流速度和那份滚烫的温度。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监护仪屏幕上依旧在缓慢攀升的体温数字（38.3℃），落在尚奕因高热和梦魇而痛苦扭曲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泄露着意识深处激烈的挣扎。
那道禁令……那个名字……
即使在意识彻底沉沦、身体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时刻，他依旧在固执地维护着那道冰冷的界限？
沈清澜的指尖在湿毛巾的边缘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微光。是对这种自毁式执拗的不解？还是对人性深处某种近乎悲壮的保护本能的……审视？
她没有言语，只是更加仔细地将冰凉的湿毛巾覆盖在他滚烫的额角和颈侧大血管的位置。动作依旧专业、冷静，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巨大的落地窗前，厚重的丝绒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刺眼的正午阳光如同无数根灼热的金针，瞬间穿透了公寓内刻意维持的黑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刺目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在强光下疯狂舞动，如同躁动不安的灵魂。
乔安妮就站在这道光带的边缘。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皱巴巴、散发着颓败气息的丝绸礼服裙，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她身上，将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以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晕染的黑色污迹，暴露无遗。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整个人如同从灾难现场爬出来的幸存者，狼狈得惊心动魄。
阳光很暖，甚至带着灼人的热度，却丝毫无法穿透她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冰冷。那阴霾里，是昨夜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空洞，是清晨被苏晚电话搅起的滔天愤怒和屈辱，是差点诅咒出口时的巨大恐慌和自我厌弃……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心口反复翻搅、沉淀，最终凝结成一片死寂的、沉重的寒冰。
她微微垂着头，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脚边。
那里，散落着那部被她砸向墙壁、屏幕爆裂成蛛网的手机残骸。碎裂的屏幕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下，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苍白狼狈、如同鬼魅般的倒影。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乔安妮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充满了自嘲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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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你……”
“求求你……去看看他……”
“他现在在市中心的圣心医院！在重症监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上！激起的不是怜悯，不是担忧，而是一次又一次被点燃的愤怒和屈辱的火焰！
他需要她？！
他凭什么需要她？！
在她被他亲手打入地狱之后？！在她亲耳听到他呼唤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之后？！
去看他？
去看他躺在病床上，或许身边守着沈清澜，或许心里想着苏晚，然后再次用那种冰冷厌弃的眼神，将她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彻底踩进泥里？！
巨大的抗拒感如同冰冷的铁壁，死死地阻挡着那个念头！
可是……
另一个声音，如同最狡猾的毒蛇，在她内心的最深处悄然吐信：
万一……万一他真的伤得很重呢？
万一苏晚说的……是真的呢？
万一……他……
那个“万一”后面是什么，她不敢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的火焰，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望向窗外那片被正午骄阳炙烤得一片苍白的城市。高楼大厦在刺眼的光线下失去了立体感，像一片片巨大的、冰冷的墓碑。车流如同细小的甲虫，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缓慢爬行。
圣心医院……就在那片苍白刺目的城市森林之中。
去？还是不去？
这个念头如同最残酷的拷问，反复撕扯着她早己破碎不堪的心。骄傲和自尊在疯狂叫嚣着拒绝，而心底深处那丝无法彻底掐灭的、关于他安危的恐惧和……那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牵念，却在绝望的寒冰下顽强地搏动。
时间在无声的挣扎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透过落地窗的缝隙，在地板上缓慢移动，灼热的温度烤得她的脚踝微微发烫。
公寓里死寂无声，只有她沉重而紊乱的呼吸，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的巨响。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内心煎熬后——
乔安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冰冷的手指，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伸向地面那堆破碎的手机残骸。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带着锋利边缘的屏幕碎片，带来一丝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在碎片中摸索着，寻找着……那个小小的SIM卡。
找到了。
她颤抖着，用指尖捏起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她所有通讯联系的塑料卡片。然后，她赤着脚，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般，走向客厅角落的座机电话。
冰冷的座机话筒入手沉重。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那片刺眼得令人眩晕的苍白城市。阳光将她狼狈的身影在地板上拖得很长、很长。
手指，悬停在座机的数字按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
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尚奕的私人手机号——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巨大的恐惧。
按下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主动打破了那道他亲手划下的冰冷界限。
意味着她将再次将自己卑微地送到他面前，承受可能的、更加残酷的羞辱。
意味着她这三年痴心妄想的独角戏，最终要以一个彻头彻尾的、摇尾乞怜的笑话收场！
“不……不要……”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抗拒从她紧咬的唇间溢出。
可是，苏晚那带着哭腔的恳求，和他可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画面，如同最沉重的巨石，死死地压在她抗拒的天平上，一点点地将它压垮……
挣扎。绝望的挣扎。无声的嘶吼在灵魂深处回荡。
最终，在巨大的、足以将她彻底压垮的矛盾和恐惧中，在窗外那刺目得仿佛能灼伤灵魂的苍白阳光炙烤下——
乔安妮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
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和巨大的恐惧，终于，重重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了那串刻骨铭心的号码！
听筒被颤抖着拿起，紧紧贴在她冰冷的、布满泪痕的脸颊上。
“嘟……嘟……嘟……”
单调而漫长的忙音，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倒计时，在死寂的公寓里，在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冰冷地、固执地回响着。
每一声“嘟”，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他会接吗？
他……还活着吗？
接通之后……她该说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要立刻挂断！
然而，就在那忙音响到第六声，她即将崩溃放弃的临界点——
电话，被接通了。
没有预想中的、属于他冰冷低沉的嗓音。
听筒那头，传来的，是一个清晰、冷静、带着职业性疏离的……女声。
“您好，尚总私人电话，我是林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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