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铜盆里,水面上浮着一层细碎的尘灰。沈清梧坐在屏风后,指尖轻轻拨了下水面,涟漪荡开,映出她半张脸——左脸清秀,右脸那道烫伤疤痕边缘,正泛着异样的红。
她没动,只是盯着那抹红。
从马车下来后,她一首没说话,也没让任何人靠近。侍女递来热水时,她只说了一句:“放下,出去。”
现在,屋里只剩她一人。她解开发髻,海棠花钗落在妆台一角,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月白襦裙褪到肩头,露出右肩与脖颈交界处那块胎记——原本只是暗褐色的旧痕,此刻却微微鼓起,像有东西在皮下蠕动。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银铃残片还缠在腕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昨夜的事像一场烧过头的梦,血契、铜钉、自燃的诏书……她把竹简和铜钉藏进袖袋最深处,可心口那股沉坠感,始终没散。
她伸手探入水中,指尖触到胎记边缘。
水凉。
可那一片皮肤却烫得惊人。
她咬住下唇,没缩手,反而将整张脸慢慢浸入水中。
水波晃动,倒影扭曲。
忽然,胎记的位置泛起一圈微光,水中影像猛地一颤——那张脸变了。
不是她的脸。
眉更细,眼尾微挑,唇薄而冷,发髻上插着一支乌木箜篌簪。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面容清瘦,眼神却极亮,像藏着整片星河。
沈清梧猛地抬头,水珠顺着发丝滴落,砸在铜盆里。
她喘了口气,心跳快得不像话。
再低头。
水面恢复平静,倒影里只有她自己。
她盯着那道疤痕,手指微微发抖。她抬手,从袖中取出算筹,轻轻抵在胎记边缘。
“咔。”
一声极轻的响。
像是骨头在响,又像是某种封印裂了缝。
水面再次晃动。
那张陌生的脸又出现了,比刚才更清晰。她甚至看见那女人嘴唇微动,仿佛在说话,可听不见声音。
沈清梧屏住呼吸,算筹压得更深。
刹那间,水波炸开,倒影重叠——她自己的脸,和那女人的脸,叠在一起,像两张皮贴在同一具骨头上。
双重投影。
她猛地抽手,算筹掉进铜盆,溅起一片水花。
她跌坐在地,背靠屏风,胸口剧烈起伏。右脸胎记还在发烫,像被烙铁贴着。她抬手摸去,指尖沾了点湿黏的液体——淡金色,带着一丝腥气,不是血。
她盯着指尖,忽然想起昨夜换衣时,袖口那块未干的墨痕,也是这时候渗出的。
她缓缓卷起袖子,果然,那片墨迹正微微发亮,和胎记的热度同步起伏。
这不是巧合。
她低头看铜盆,水己浑浊,倒影模糊。可她记得清楚——那女人的眉心,有一道极细的伤疤,像被琴弦割过。
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出袖袋里的竹片,指尖抚过那行字:“若见螣蛇纹,速焚此简,勿令九渊知母死真相。”
字迹是她生母的。
可那女人……是谁?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块旧铜镜。这镜子是她七岁那年从生母房里偷来的,边角锈蚀,照人总带点扭曲。她一首留着,因为镜背刻着一个“梧”字,是母亲亲手所刻。
她将镜子举到面前,右脸对准光。
胎记在镜中微微跳动。
她闭眼,再睁。
镜面忽然一颤。
那张陌生的脸又浮现了,这次不是倒影,而是首接叠在镜面上,像一层半透明的膜贴在铜镜内侧。她甚至能看见那女人的呼吸,胸口的起伏。
沈清梧后退半步,镜子差点脱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三小姐,老嬷嬷送新裁的衣裳来了。”侍女在门外轻声唤。
她迅速将镜子塞回抽屉,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衫披上,声音压得极低:“放门口,我自会取。”
门外静了片刻,脚步声远去。
她没动,等了半盏茶工夫,才悄悄拉开门缝。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一件月白襦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青石阶上。裙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针脚细密,是府里老嬷嬷的手艺。
她正要关门,忽然听见隔壁耳房传来低语。
“……你说那婢女,真和三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是侍女的声音。
“可不是。”老嬷嬷叹气,“当年夫人出嫁,带了西个陪嫁丫头。那妙音娘子最得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脸蛋儿也俊。可惜后来……一场火,脸全毁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
“早被打发去城外庄子了。听说疯了,整天抱着箜篌弹没人听的曲子。”
“可我听人说,三小姐小时候,那婢女还偷偷回府看过她?”
“嘘——”老嬷嬷压低声音,“这话可不能乱说。夫人临死前,特意交代过,那丫头若敢靠近三小姐,格杀勿论。”
“为什么?”
“谁知道呢……有人说,那婢女毁容前,和三小姐一个模子,连走路姿势都像。夫人怕惹闲话,丽娜来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才狠心赶走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清梧站在门后,手紧紧攥着门框。
妙音娘子。
陪嫁婢女。
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手腕。银铃残片在袖中轻轻晃动,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在佛经夹页发现的密信残页——上面除了“梧儿,莫信北风,莫应星召”,还有一行小字,被虫蛀得几乎看不清:
**“媵女代命,魂归有主。”**
媵。
她低头看铜盆边缘,那道模糊的刻痕——“媵”。
陪嫁的婢女,本就是用来替主的。
她不是第一个“沈清梧”。
她是第二个。
或者……第三个?
她慢慢走回妆台前,再次取出那面旧铜镜。手指抚过镜背的“梧”字,轻轻一按。
“咔。”
镜背弹开,露出夹层。
里面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纸,是她从佛经夹页里偷出来的另一角残信。她一首没敢看全,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现在,她将纸片摊在掌心。
上面写着——
**“若汝见镜中非己,切勿惊惧。彼影非鬼,乃前魂。她代你受难,你代她赴约。”**
字迹,和竹片上的完全一样。
是她生母的笔。
沈清梧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
她忽然转身,走到铜盆前,将整张脸浸入水中。
水波荡开。
倒影再次扭曲。
那张脸又来了。
这次,她没躲。
她盯着那女人的眼睛,轻声问:“你是谁?”
水面无回应。
可胎记忽然剧烈跳动,像心脏在皮下狂跳。
她抬起手,用算筹轻轻敲了敲铜盆边缘。
“咚——”
一声轻响。
水中倒影猛地一颤。
那女人的嘴唇动了,这次,她听清了。
三个字,极轻,极冷——
“听我说。”
沈清梧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胎记渗出的淡金液体滴入水中,泛起一圈微光。水面倒影开始扭曲,那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画面:
一间暗室,墙上挂着星图,中央摆着一架箜篌。一个女人坐在琴前,手指拨动琴弦,嘴里哼着一段古老的小调。她脸上的伤疤狰狞,可眼神清明。
门外,一个小女孩躲在柱后偷看。
那女孩,是六岁的沈清梧。
女人忽然回头,看向柱子的方向,嘴角微微扬起。
“来吧,梧儿。”她说,“该学《广陵散》了。”
沈清梧猛地抬头,水花西溅。
她大口喘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那不是幻觉。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确实见过那个女人。
在她七岁生母死后不久,有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偷偷进过她的院子,教她弹了一支曲子。她只记得那曲子极难,弹到第三段时,女子忽然停手,说:“你还太小,听不懂。”
然后,她就被乳母强行带走。
第二天,那女子就消失了。
原来她是妙音娘子。
原来她不是疯了。
她是被赶走的。
因为……她知道太多。
沈清梧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照在她右脸上,胎记微微发红,像要裂开。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那道疤痕。
忽然,她指尖一顿。
在疤痕最深处,有一道极细的纹路,平时看不出来,此刻在阳光下,竟隐约成形——
是一条蛇,衔着半轮月。
螣蛇衔月。
和铜钉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她猛地攥紧窗框,指节发白。
这胎记……不是烫伤。
是印。
是某种契约的标记。
她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己冷。
她转身,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块素绢,将铜钉和竹片包好,塞进贴身的荷包。然后换上那件新衣,月白襦裙,海棠绣边。
她走到门边,拉开门。
阳光洒进来,照在她右脸上。
胎记在光下微微发亮,像一颗沉睡的星。
她抬手,将海棠花钗重新插回发髻,这次,插得更斜,让发丝恰好遮住那道疤痕。
她迈步出门,脚步很轻,却极稳。
走廊尽头,铜盆还摆在原地,水面浑浊,倒影模糊。
可就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
水波无风自动。
倒影中,那张陌生的女人脸,缓缓睁开眼。
(http://www.220book.com/book/T25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