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把钦天监废墟外的荒草压得伏地匍匐,像一群不敢抬头的罪人。沈清梧站在侯府后园的枯井边,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从兵符上蹭下的焦灰。那半块烧黑的铜铁此刻正贴着她的袖袋,紧贴脉门,仿佛还在搏动。她没再回头看一眼来路,只将发间那根断筹轻轻拨正,斜插的海棠花钗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是从旧年里借来的一缕魂。
井口被乱石封着,藤蔓缠得密不透风,蛛网横七竖八地挂在石缝间,沾着夜露,一碰就碎。她蹲下身,指甲抠进石缝,一点一点往外搬。指腹很快磨破,血混着泥,黏在石头上,她没停。
裴九渊站在三步之外,玄色鹤氅兜住夜风,袖口一翻,雄黄粉洒出一道细线,绕井口画了个圈。气味呛人,却压住了地下渗上来的腐气。他没说话,只是抬手,在空中虚点七下,指尖停顿的方位歪得厉害,连他自己都察觉了——二十八星宿的节奏乱了。
“你心口那东西,又闹了?”她低声问,没回头。
“不碍事。”他嗓音哑了些,却仍冷,“倒是你,胎记又烫了。”
她没应。右脸那块疤痕确实在发烫,不是灼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悸动,像有谁在皮下轻轻敲鼓。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银铃残片在腕间轻颤,每响一次,井底就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回音,像是应和。
她忽然停了手。
刚才那一声,不是回音。
是某种东西,在井底被惊动了。
她盯着那堆乱石,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挖。石块越清越多,井壁渐渐露出原本的青砖,砖缝里嵌着几片枯叶,颜色发黑,像是泡过药水。她伸手进去抠,指尖忽然触到一缕丝线——腐得只剩半截,却还能辨出是旧年女子常用的发带结法。
她心头一紧。
再往下,土变得松软,带着湿气。她用算筹当铲子,一寸寸掘。三尺深时,铲尖“当”地磕上硬物。
她拨开浮土。
一节指骨露了出来。
泛黄,微曲,指节间还卡着一点金粉。
她呼吸一滞,却没退,反而跪坐下去,徒手扒开泥土。一具骸骨渐渐显露,蜷缩在井底,脊椎扭曲,颈骨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折断。头骨朝下,发髻散乱,却仍插着一枚花钗——海棠样式,银丝褪色,钗尾刻着一个极小的“梧”字。
沈清梧的手抖了一下。
她慢慢伸手,将那枚花钗取下。重量很轻,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佩戴。她低头看着,忽然发现这钗子的弧度,和她发间这枚,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枚,更旧,更薄,像是从很多年前,被人遗忘在井底。
她没哭。
只是把花钗攥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疼得清醒。
裴九渊走近两步,蹲下,目光落在骸骨指缝间的金粉上。他没用手碰,只俯身嗅了嗅,眉头猛地一皱。
“西域香。”他低声道,“楼兰一带用的熏尸料,能延缓腐烂……但不该出现在这里。”
沈清梧没说话,只将算筹轻轻拨过那点金粉。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是掺了碎金。她忽然想起什么——昨日午后,沈怀瑛来她院中送药,衣摆拂过门槛时,她闻到一丝异香,当时只当是新熏的衣料,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味道,和这金粉,一模一样。
她缓缓抬头,看向裴九渊。
他正盯着骸骨的头骨,眼神冷得像霜。忽然,他抬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极淡的红痕浮现,随即消散。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暗光。
“活蛊。”他声音压得极低,“有人把活蛊种在她身上,死后也没散。”
“活蛊?”她问。
“不是死物。”他摇头,“是活的,会爬,会找宿主。这人死前,蛊还在动。”
沈清梧指尖一冷。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时漏前看到的星图——那点赤红,像血,又像将熄的火。而现在,这具尸骨指缝里的金粉,也在微微发亮,像是回应着什么。
她低头,看向自己右脸。
胎记又跳了一下。
这一次,她没忍住,抬手抚上去。指尖触到疤痕的瞬间,眼前忽然一黑——
*一个女子跪在井边,披散着头发,脸上有道长长的伤疤,从额角划到唇边。她抬手,颤抖着指向一个男人的背影:“你说过……让我走……”*
*“替身己备,你该去了。”那男人声音平静,却毫无温度。*
*她还想说什么,可下一瞬,一双手从背后掐住她脖子,猛地一拧——*
沈清梧猛地抽手,眼前幻象消失。
她喘了口气,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裴九渊看着她:“又看到了?”
她点头,嗓音发干:“有人杀了她……为了顶替身份。而这具尸骨……她不是我娘。”
“不是?”
“我娘死时,身边没人。”她缓缓道,“可这人,是被人推下来的。而且……”她顿了顿,“我娘从不戴花钗。她说,海棠易谢,不吉。”
裴九渊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鹤氅解下,轻轻盖在骸骨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查。”她站起身,将那枚旧花钗收进袖中,“查是谁把她推下来的,查沈怀瑛为什么身上有这香,查这活蛊……是谁种的。”
裴九渊看着她,忽然道:“你不怕吗?”
她笑了下,笑得极淡:“怕?我从七岁起,就知道这府里没有干净的土。只是从前,我只敢在夜里翻书。现在——”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血的手,“现在我知道,有些事,不挖出来,它就会一首烂在底下。”
她转身,准备离开。
裴九渊却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
她一怔。
“别碰他。”他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刮过石面,“沈怀瑛身上,有活蛊的气息。我刚才……碰到了。那东西,认得你。”
她心头一震。
“你是说——”
“它在等你。”他盯着她,“等你靠近,等你心软,等你像今晚这样,亲手去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风忽然大了,吹得井口的藤蔓哗哗作响。沈清梧站在原地,没动。
她想起方才幻象里那女子的背影——和她身形几乎一样,连走路的姿态都像。若不是那道伤疤,旁人根本分不清。
而她,从小就被说“长得不像生母”。
现在她明白了。
不是不像。
是根本不是。
她缓缓抽回手,将算筹缠回腕间,银铃残片轻轻一响。
“我知道它在等我。”她转身,目光扫过井口,“可它不知道——我也在等它。”
她迈步离开,脚步很稳。
裴九渊站在原地,没跟上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雄黄粉,忽然发现,那粉末边缘,竟泛着一丝极淡的金光,像是被什么染过。
他猛地攥紧手。
三步之外,沈清梧忽然停下。
她低头,看向自己袖口——月白襦裙的布料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点金粉,正顺着袖管缓缓下滑,像一滴不会落地的泪。
她没去拍。
只是抬手,将断筹更深地插进发髻。
海棠花钗晃了晃,没掉。
风从井底吹上来,带着腐土与香料的气息,吹得她裙角翻飞。
她往前走了一步。
脚底忽然踩到什么。
低头。
是一片碎布,藏在石缝里,颜色发褐,像是从某件旧衣上撕下的。她弯腰拾起,指尖刚触到布料,右脸胎记猛地一烫——
布角上,绣着半朵海棠。
针脚细密,纹路熟悉。
和她今早换下的那件旧裙,一模一样。
(http://www.220book.com/book/T25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