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在荒草叶尖，压得草茎歪斜，像谁伏地叩首时颤抖的脊背。沈清梧踩着碎石往废墟深处走，脚底碾过一块焦黑的瓦片，发出细微的裂响。她没停，只将袖中那片绣着半朵海棠的布角攥得更紧了些。布料边缘粗糙，针脚却工整，像是有人刻意照着她的旧裙仿制——不是巧合，是布局，早早就把她缝进了别人的命里。
裴九渊跟在她身后半步，玄色鹤氅扫过断墙残垣，肩胛处的图腾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指尖还在抖，不是冷，是体内那道螣蛇纹在爬，像有根烧红的针顺着经络往心口扎。他没说话，只抬手抹了把额角，掌心留下一道灰痕，混着雄黄的残粉，在月光下泛着哑光。
地穴入口塌了半边，藤蔓缠着锈铁栅栏，像一张被撕破的网。沈清梧蹲下，用算筹挑开一根横枝，断口处渗出乳白汁液，落在她手背，微痒。她没擦，只盯着那汁液——和井底骸骨旁的藤蔓是同一种，可这株却长得格外茂盛，像是吸过什么不该吸的东西。
“你确定要进去？”裴九渊终于开口，声音压着砂砾般的粗粝，“那东西认你，你一靠近，它就会动。”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答，只将发间那根断筹拔下，轻轻插进地穴石缝。金属轻碰，嗡地一声，像是回应。她这才伸手，拨开最后一层藤蔓。
地穴内比上回更深，空气凝滞，带着铁锈与陈年墨灰的气味。时漏装置仍立在中央，青铜基座上的缺口清晰可见，形状与她手中断筹严丝合缝。她一步步走近，右脸那块疤痕又开始发烫，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搏动，像有谁在皮下轻轻敲鼓点。
她没再犹豫，将断筹插入缺口。
“咔。”
一声轻响，装置微微震颤，沙漏却未倒转。她抬手，指尖在基座刻纹上划过，那些细密的星轨纹路突然泛起微光，随即暗下。她皱眉，忽然想起什么，从腕间解下银铃残片，轻轻搁在基座边缘。
裴九渊瞳孔一缩：“你疯了？这铃是镇蛊的，残了也还有灵性，你拿它当引子——”
话未说完，沈清梧己咬破指尖，一滴血落上刻纹。
血珠滚入星轨，瞬间被吸尽。整座装置嗡鸣而起，沙漏倒转，可流下的不是沙，是一粒粒微光闪烁的星屑，每一粒都映出裴九渊幼年的面容——七岁，跪在火场外，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
他猛地后退一步，心口螣蛇纹骤然灼烫，像是被烙铁贴上。他抬手按住胸口，指缝间渗出血丝，顺着玄衣往下淌。
“停下。”他声音发紧，“这装置在抽你命气。”
“不碍事。”她盯着沙漏，声音冷静得不像十六岁少女，“它要的不是命气，是时间。它在等一个被活蛊标记过的人，来重启时间线。”
她话音未落，沙漏忽然剧烈震颤，星屑凝成一道光幕，浮在半空。画面扭曲几瞬，渐渐清晰——
十年后。
冬日湖畔，枯枝垂向冰面。裴九渊坐在石上，一身旧袍，手执钓竿，却未看水面。他目光空茫，像是等什么人，又像是什么都不等。他左手指节缺了一截，袖口磨得发毛，脚边放着一只破旧的香囊，正是如今他贴身携带的那只。
沈清梧呼吸一滞。
她没动，只盯着那画面，盯着他十年后的背影。不是死，不是伤，是孤。一种被时间磨尽了所有回响的孤。
“你看到了？”裴九渊低问，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她点头，指尖无意识缠上算筹：“你没死，可你也没活。你在等，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色：“若这画面成真，你还敢碰它？”
她没答，只将旧花钗取下，与那片海棠绣布并置案上，又取出算筹，布下“双物同源”卦象。银铃残片在旁微微震颤，粉末随风飘起，落入时漏核心，像撒了一把星尘。
卦象成，三线归一。
她抬眼：“沈怀瑛三个月前就换了我衣裳，用婢女尸骨做引，把我的命织进他的蛊阵。我不是被牵连，是早就在局里。而这时漏——”她指向沙漏，“它要的不是真相，是代价。”
裴九渊盯着她：“你要代偿？”
“你不也代偿过？”她反问，目光落在他心口渗血的伤口，“血诏以你十年寿命为墨，时漏若要重启，总得有人付利息。我只是——”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自语，“抢先一步。”
她伸手，按上时漏核心。
刹那间，光幕炸开，沙痕逆流，地穴西壁浮现出倒走的刻痕，沙粒拼出一行模糊字迹：癸未年七月初七。
她生母死的那天。
而就在此时，沙漏底部忽然裂开一道细缝，一缕金光钻出，迅速凝成虫形——通体金黄，翅如薄刃，触须微颤，竟与井底骸骨指缝间的金粉同色。
活蛊。
它没扑向裴九渊，而是首冲沈清梧面门。
她没躲。
反而迎上前半步，任那蛊虫一头扎进她右脸疤痕。
“滋——”
一声轻响，像是热铁入水。她浑身一僵，却没退，只抬手抚上伤口。指尖离时，血痕蜿蜒，竟在皮肉上浮出一道星纹——与血诏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裴九渊瞳孔骤缩。
“星纹……”他喃喃，猛地抬手按上自己心口，螣蛇纹剧烈跳动，血如泉涌，“它在共鸣……你的命格在吞我的劫数。”
她踉跄一步，扶住时漏基座才没倒下。右脸火辣辣地疼，可她神志清醒，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星纹正缓缓渗血，血珠滚落，砸在银铃残片上，发出极轻的“叮”声。
“原来如此。”她忽然笑了，笑得极淡，“它不是要我死，是要我成为‘容器’。活蛊认我，不是因为我是谁的女儿，是因为我七岁那夜，就己经被种过命蛊——只是那时，它沉睡了十年。”
裴九渊喘着气，想上前，却被地穴骤降的寒气逼退。他指尖颤抖，想结印封住她伤口，却发现自己的命格正在被反噬，连指尖的雄黄都在褪色。
“你明知道会这样，还碰它？”他声音发狠，眼里却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翻涌。
“不然呢？”她抬头，月光从地穴裂口照进来，落在她半边脸上，伤疤与星纹交叠，像一幅未完成的星图，“若我不碰，你就会一个人坐到十年后，钓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而我——”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擦过唇角血痕，“我宁愿现在就烂在底下，也不愿将来在梦里看见你背影。”
她话音未落，时漏忽然发出一声尖鸣，沙漏彻底倒转，星屑疯狂旋转，凝成新的画面——
不是未来。
是过去。
火光冲天的村庄，夜风卷着灰烬。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蜷在墙角，怀里抱着半块玉佩，满脸是血。他抬头，瞳孔映出持刀走来的亲兵——而那兵符上的纹样，竟与沈怀瑛腰间玉佩一模一样。
沈清梧呼吸一滞。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算筹会在推演“七岁”时无风自折。
不是巧合。
是命格被篡改的裂痕。
她猛地回头，看向裴九渊：“当年带你逃出火场的人——是不是沈怀瑛？”
他没答，只盯着那画面，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
地穴忽然剧烈震颤，沙漏边缘开始龟裂，金色蛊虫一只接一只从裂缝中钻出，盘旋在她头顶，却不再攻击，像是在等她下一步动作。
她缓缓抬起手，将断筹重新插回发髻。
海棠花钗晃了晃，没掉。
她看着裴九渊，声音很轻：“你说，若我们改了那天的结局，十年后的湖边，还会有人在等吗？”
他盯着她，心口血流不止，却忽然抬手，将雄黄香囊塞回她掌心。
“你若倒下，谁替我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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