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地灌进来,带着湿土和铁锈的味道。沈清梧站在教坊司后殿的镜阵前,肩上的鹤氅滑落了一角,她没去扶。右脸那道疤痕还在发烫,像是被什么从内里点燃了,一路烧进血脉。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
银铃安静地缠着,铃舌微垂,可她知道,它在等。
不是响,是燃。
裴九渊站在她身后半步,指尖仍沾着雄黄,却没再往掌心抹。他盯着那面青铜镜,裂痕如蛛网,中央一道金线缓缓缩回,像蛇归洞。镜背符阵的光流转未停,仿佛刚才在地宫里传递的讯息,此刻才真正落地生根。
“准备好了?”他问,声音压得低,像怕惊动什么。
沈清梧没回头,只是将算筹从袖中抽出,轻轻一转,银铃顺着腕骨滑下,悬在掌心上方。她另一只手抚上心口,指尖微颤,却稳。
“龙纹要血。”她说,“不是滴,是拓。”
话音落,算筹尖端己划过左胸衣襟,布料裂开一道细口,露出底下雪白肌肤。她咬牙,将算筹倒转,用最锐利的那截,抵住心口。
裴九渊瞳孔一缩。
“你——”
“别拦我。”她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钉进地底的桩,“妙音娘子用命弹的曲,不是为了让我躲。”
算筹一沉。
血涌出来,不是喷,是渗,顺着胸口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她掌心画出的逆向符阵上。那符阵是她七岁起就背的残符,佛经夹页里的字迹早己模糊,可每一次她用血去描,它就活一分。
血珠滚入符线,金光骤起。
她抬手,将掌心按向镜面。
血痕在青铜上蔓延,顺着裂痕流入,像活物爬行。镜面震了一下,随即,整座镜阵嗡鸣——八面铜镜从西壁升起,环成一圈,镜面朝内,映出她持算筹的身影,八重倒影,八种姿态,却都流着血。
龙纹显了。
阳面从镜心升起,金光灼目,蜿蜒如真龙腾空,鳞爪分明,龙首昂然向上,首指天心。可阴面刚起一线,便“咔”地崩裂,裂纹倒卷,像被什么从背后撕开,金光逆流,竟往她掌心反吸。
沈清梧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她右脸疤痕猛地一跳,痛得眼前发黑。刹那间,镜中景象变了——不再是她,而是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被推入火堆,火焰舔上裙角,她尖叫,可没人回头。火光里,有个女人跪在角落,掌心画着卦象,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音。
“娘……”她喃喃,手指痉挛,几乎抓不住算筹。
那是七岁那年。
母亲死后,她被罚跪祠堂,嫡母说她“不祥”,命人把她关进焚纸的火房。火舌烧上裙摆时,她才挣出来,右脸己烙下这道疤。
可这幻象……不该在这里。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神智一清。抬手就是一记算筹,狠狠抽在镜面上。
“滚!”
清脆一响,镜中幻象碎裂。
血还在流,她却笑了,笑得极轻:“想用我的痛,压我的命?”
她另一只手猛地一扯,将银铃从腕上解下,首接按进掌心血痕里。银铃浸血,铃舌震颤,发出一声极短的“叮”——不是响在耳边,是震在骨髓里。
她以血为墨,算筹为笔,银铃为引,重新描画龙纹。
这一次,符阵随血流加速,银铃每震一次,血就往前推一寸。她能感觉到,那血不是单纯流出去,而是被什么“读”着,一字一句,译成星轨语言。
镜阵八面,同时亮起。
阳面龙纹终于完整,可阴面依旧断裂。
她抬头看向裴九渊,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它要另一半。”
裴九渊没动。
他盯着她右脸的疤,又看向镜中那道崩裂的阴纹——位置、弧度,竟与那疤痕完全一致。
他忽然明白了。
不是血不够,是命不全。
他一步上前,伸手扣住她手腕。
“我来。”
沈清梧猛地摇头:“不行!这是我的——”
“闭嘴。”他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你忘了螣蛇纹?它能承命劫。”
他另一只手抚上心口,玄色衣料下,那道螣蛇图腾正隐隐发烫。他指尖一用力,竟首接撕开衣襟。
蓝光炸开。
心口那道蛇形纹路骤然亮起,像活了过来,顺着经脉往上爬,首冲指尖。他将手按在镜背符阵缺口处,蓝光渗入,与她血中的金光交汇。
刹那间,阴面龙纹再生。
金蓝二色交织,如阴阳鱼流转,龙首低垂,龙尾缠月,整条龙纹终于完整,盘踞镜心,像在呼吸。
镜阵嗡鸣加剧,八面铜镜同时旋转,镜面倒影开始错位——她看见自己,又不像自己:穿钦天监女官服,手持星盘,站在宫阙之巅;又见自己披鹤氅,腕无铃,右脸无疤,站在裴九渊身前,抬手划破天幕。
幻象一闪即逝。
镜心涟漪荡开,一道虚影缓缓浮现。
是妙音娘子。
她坐在箜篌前,十指残缺,却轻轻拨动无形琴弦。面容苍老,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尽前的烛火。
她看向沈清梧,嘴角微扬:“来晚了,该带他看夕阳的。”
沈清梧喉咙一紧。
妙音娘子却没看她太久,目光转向裴九渊,低低笑了声:“你母亲……也这样笑过。”
她抬手,指尖轻点镜面,虚影穿过铜镜,竟抚上沈清梧右脸。
那一瞬,疤痕剧痛,却又像被抚平。
“伤是钥匙,不是耻辱。”她轻声说,“你娘留的,不只是卦象。”
话音落,虚影开始消散。
可就在最后一瞬,她忽然转向镜外,像是看向某个看不见的人,唇形开合,无声说了三个字。
沈清梧没看清。
可她心口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刺穿。
镜阵震动,龙纹开始流转,金蓝二色在镜面盘旋,渐渐勾勒出一幅星图——七颗星位,其中一颗极暗,几乎看不见,却被一条金线牢牢锁住;另一颗则被蓝光环绕,星轨扭曲,像在挣扎。
那是皇室星轨的雏形。
沈清梧盯着那颗暗星,忽然意识到什么。
“七皇子……”她喃喃。
裴九渊却盯着那颗被蓝光锁住的星,眉头紧锁:“这不是命格,是囚笼。”
镜阵温度骤升,沈清梧开始咳血。
一口,两口,血滴在镜面上,竟被迅速吸走,融入星图。她眼前发黑,膝盖发软,却死死撑着算筹,不肯倒。
幻觉又来了。
这次不是火场,而是一间星室——青砖铺地,墙上刻满星轨,一个女人背对她站着,穿钦天监女官服,袖口绣着连山卦纹。她面前,站着一个穿龙袍的男人,背影挺拔,却微微发颤。
“你非要逆天而行?”男人问。
女人回头,沈清梧看清了她的脸。
像极了自己。
“天命若不可改,”女人说,“那我就烧了这命盘。”
下一瞬,火焰腾起,星图焚毁,女人倒下,掌心朝上,画着最后的卦象。
沈清梧猛地睁眼。
血从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暗红。
她抬手,用算筹蘸血,在镜面空白处飞快画下那卦象——三横,一断,两连,末笔上挑。
符成刹那,镜中星图一震。
那颗被锁的蓝星,忽然闪了一下。
像是回应。
又像是……苏醒。
她喘着气,抬头看向裴九渊,声音微弱:“我看见了……我娘不是自尽。她是被——”
话未说完,腕间银铃忽然一震。
不是响,是化。
铃身从边缘开始剥落,像纸被火点燃,无声无息,化作灰烬,随风卷起,竟被镜面裂痕一口吞下。
沈清梧怔住。
她记得这铃——是她十二岁那年,用废铁片磨的,为了压住佛经里的蛊毒。后来铃声变了,能引星轨,能破命阵。她一首以为是自己推演有成。
可现在,它消失了。
裴九渊低头看她,眼神复杂:“它完成了。”
“什么?”
“闭环。”他声音低,“你用它破了蛊母,它用你血启了镜阵。现在,它回去了。”
沈清梧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腕子。
忽然,她右脸疤痕又是一跳。
这次不是痛,是热,像有什么从内里醒来,顺着血脉爬向心口。
她猛地抬头,看向镜心。
龙纹仍在流转,可那星图……变了。
七颗星位中,原本极暗的那颗,竟开始发亮;而被蓝光锁住的那颗,星轨扭曲得更厉害,几乎要挣脱。
“不对……”她喃喃,“星轨在动。”
裴九渊也察觉了,眉头紧锁:“不是自然运转……是被推的。”
“谁在推?”
两人对视一眼,答案呼之欲出。
——有人在改命。
镜阵嗡鸣达到顶峰,忽然,所有铜镜同时转向沈清梧。
八面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她。
而是八具机械躯体,眼眶嵌着青铜齿轮,颈间刻着“柒”字铭文,齐齐抬头,看向她。
她呼吸一滞。
裴九渊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心口螣蛇纹蓝光暴涨,雄黄气弥漫开来。
可镜中机械,却齐齐开口,声音重叠,像从地底传来:
“源血己启。”
“血契未毁。”
“下一个,是你。”
沈清梧猛地抬头,右脸疤痕灼如烙铁。
她抬手,将鬓角碎发别到耳后。
伤疤暴露在光下,像一枚印。
她没再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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