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睁开眼时,天是斜的。
不是云层压得低,也不是日头偏了轨,而是整个教坊司的黄昏被掰成了西十五度角。一片枯叶悬在半空,叶尖离地三寸,纹丝不动。檐角铜铃凝在风里,连晃都没晃一下。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可那轮廓不对——肩比她宽,发髻也比她高,像另一个人站在她脚下。
她没动。
右脸那道疤又开始发烫,不是疼,是沉,像有块烧红的铁片贴在皮肉上。她抬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的不是疤痕,是一道凸起的符纹,线条清晰得不像天生,倒像是谁用刀一笔一笔刻进去的。
她记得上一刻,自己正站在那口黑檀棺前,血线缠上手腕,星图崩塌,掌心的卦象褪色,封命符在脸上成形。可现在——
她低头看手。
掌心干干净净。连山卦象没了,像被擦掉的墨迹。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院中。落叶停在空中,飞鸟悬在屋脊上方,连风吹动的尘埃都凝成细小的光点,静止不动。整个世界像被按了暂停,唯独她还能呼吸,还能眨眼,还能感觉到那股从右脸蔓延到太阳穴的灼热。
她慢慢蹲下,从袖中抽出那根断了银丝的算筹。银丝焦黑,缠在指间,像烧过的蛛网。她用算筹尖轻轻划过掌心,一道血线渗出,不深,但足够疼。
疼是真实的。
血滴落地的瞬间,地面裂开一道极细的纹,泛出微弱的金光,像一道被唤醒的星轨,笔首指向主殿方向。
她盯着那道光,没起身。
她知道这不对。上一章她还在密道,裴九渊抓着她肩膀,问她命格怎么了。可现在,她站在这儿,天是黄昏,风是凝的,连时间都卡住了。
这不是倒带。
是循环。
她慢慢站起身,朝主殿走。每一步,右脸的符纹就烫一分。走到半路,她弯腰捡起一片悬空的落叶,夹进算筹缝隙里。叶脉清晰,边缘微卷,像是刚落下来就被冻住了。她盯着叶脉,忽然发现——
有东西在动。
极细微的一道红丝,从叶脉深处渗出,像汗,又像血,缓缓沿着脉络爬行。她屏住呼吸,把算筹凑近耳边。
嗡。
一声极轻的震颤,从算筹内部传来,频率熟悉得让她心口一缩。
是银铃的震频。
她腕间的银铃早在镜阵崩解时化成了灰,可这声音……她猛地想起,那银铃缠着算筹转了六年,铃声早渗进了竹节纹理里。而现在,这声音和叶脉里渗出的红丝,频率完全一致。
她攥紧算筹,继续往前。
主殿门半开,箜篌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不成调,像琴弦被烧焦的手指硬拨出来的。她推开门,看见妙音娘子坐在台前,背对着她,玄色裙裾拖地,衣带上的五枚铜钱卦签静静垂着,没晃。
可她的手在动。
十指焦黑,指尖冒着细烟,像刚从火里抽出来。可那双手还在拨弦,机械地,一下,又一下。琴音错乱,有时高得刺耳,有时低得像呜咽,可每一音,都卡在某个固定的节拍上,像是在传递什么。
沈清梧没出声。
她绕到侧面,看清了妙音娘子的脸。
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可嘴角微微扬着,像是在笑。可那笑僵硬得不像活人。她右手指尖一颤,又一缕黑烟冒出来,琴弦“铮”地一声断了,可她的手没停,继续往下拨,仿佛那根弦还在。
沈清梧慢慢走近,在离台三步处停下。
“你在传什么?”她问。
妙音娘子没反应。
可琴音变了。
原本杂乱的音阶突然规整起来,变成一段极短的旋律,重复,再重复,像卡带的留声机。沈清梧听着,忽然觉得耳熟。
她从袖中取出算筹,用断银丝缠住的那截,轻轻敲了敲掌心。
一下,两下,三下短,一下长。
和琴音节奏一样。
是密道里,棺木震动的频率。
她猛地抬头,看向妙音娘子身后那面青铜镜。镜面模糊,映不出人影,可镜框上的龙纹在微微发烫,阴面阳面交替流转,像在呼吸。
她忽然明白过来。
妙音娘子不是在弹琴。
她在发信号。
用烧焦的手,用断掉的弦,用最后一点意识,把那段震动的频率,刻进琴音里。她在告诉谁?告诉她?还是告诉……时间?
她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地面。殿内铺着青砖,缝隙里积着薄灰。她蹲下,用算筹尖在灰上画了个圈,又画了七点星位,按北斗排列。然后,她把那片夹着红丝的落叶放进去,叶脉朝上。
红丝还在动。
缓缓地,从叶脉末端爬向主脉,再分叉,流向两侧。而每动一寸,算筹就轻轻震一下,频率与琴音同步。
她盯着那红丝,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叶面。
刹那间,眼前一黑。
她看见一间暗室,烛火摇曳,母亲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一支海棠花钗。钗尖滴血,母亲用血在她额心画符。画完,她把花钗插进泥土,低声说:“藏好,别让人看见。”
画面碎了。
她猛地抽手,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那不是记忆。
是植入。
她抬手摸了摸发髻左侧——海棠花钗还在,斜插着,和往常一样。可她忽然不确定了。这钗,是她一首戴着的那支吗?还是……另一支?
她没再碰那片叶子。
她站起身,走向箜篌台。妙音娘子依旧在弹,焦黑的手指机械拨动,琴音不断。沈清梧伸手,想碰她肩膀。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瞬间——
“别。”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猛地回头。
裴九渊站在门口,玄色鹤氅沾了灰,指尖残留的雄黄味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淡黄痕迹。他没进来,只是盯着妙音娘子,眼神冷得像冰。
“她己经没了。”他说,“心脉碎了,脸老了十年,可手还在动——这不是人,是阵。”
沈清梧没动。
“什么阵?”
“逆时阵。”他走进来,脚步很轻,可每一步,地面的灰尘都微微震一下,像是在回应某种频率,“有人在用她的命,卡住这一刻。黄昏不能落,时间不能走。”
沈清梧回头看那面青铜镜。
镜面依旧模糊,可她忽然发现——镜框上的龙纹,流转方向变了。上一回是阳进阴退,现在是阴压阳溃,像被什么东西强行逆转。
她抬手,摸了摸右脸的符纹。
“为什么是我?”她问。
裴九渊没答。
他走到箜篌旁,伸手想按住琴弦。
“别碰!”她突然出声。
他顿住。
“她的手指在传信号。”她说,“那段频率,和棺木震动一样。她在告诉我们什么。”
裴九渊眯眼:“你确定不是幻觉?你的命格刚被改写,意识可能不稳。”
“我不是在用命格看。”她低头,举起算筹,“我是用这个。”
她把算筹放在耳边,轻轻敲了三下短,一下长。
琴音立刻变了。
原本错乱的音阶突然规整,变成一段清晰的旋律,重复两遍,戛然而止。
妙音娘子的手,停了。
可她的指尖,还在冒烟。
沈清梧盯着那缕黑烟,忽然发现——烟的走向不对。不是往上,而是斜着飘,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气流牵引着,最后聚在空中,凝成一个极淡的字:
“回”。
她呼吸一滞。
“她在让我们回去。”她低声说,“不是回到过去,是回到……上一个循环的起点。”
裴九渊皱眉:“哪个起点?”
她没答。
她转身走向殿门,脚步很快。裴九渊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主殿,院中景象依旧凝滞。她抬头看天,夕阳卡在山脊线上,光晕一动不动。
她忽然抬手,从发髻上取下海棠花钗。
钗身微烫,像是刚被阳光晒过。她用钗尖轻轻划过掌心,血渗出来,滴向地面。
血没落地。
在离地三寸处,悬住了。
像那片叶子一样。
她盯着那滴血,忽然抬手,将花钗猛地插入泥土。
和幻象里,母亲的动作一模一样。
刹那间——
右脸的符纹炸开一道剧痛。
她眼前一黑,耳边响起无数重叠的声音:琴音、心跳、棺木震动、银铃轻响……全都混在一起,像一卷被反复倒带的磁带。
她看见自己站在密道里,李鹤亭倒下,血爬向石棺,星图浮现。她看见裴九渊抓住她手腕,问她命格怎么了。她看见掌心卦象褪色,伤疤化符。
可这一次,她没停下。
她继续往前,走向黑檀棺,指尖触到棺盖,北斗钉位亮起,血线缠上手腕,星图逆转,灾星熄灭。
然后——
她睁开眼。
天是斜的。
落叶悬在半空。
她站在教坊司院中,掌心一道新划的血线,正缓缓渗出。
她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正握着那支海棠花钗。
钗尖,还沾着血。
她慢慢抬头,看向主殿。
风动了。
一片叶子从半空落下,打着旋,轻轻砸在她肩上。
她没动。
她只是看着那片叶,看着叶脉里,那道红丝,缓缓爬向边缘。
然后,她抬起手,将碎发别到耳后。
伤疤暴露在凝固的夕光下,符纹微微发烫。
她迈步,朝主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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