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的鞋尖碾过一片落叶,叶脉里的红丝断了。
她没低头看,只是往前走。风重新流动,带下几片瓦灰,落在她肩头。主殿的门还开着,像一张没合拢的嘴。她跨过门槛,青砖上的灰尘被她的脚步搅起一圈微澜,又缓缓沉下。
裴九渊站在原地,指尖的雄黄味淡了,只剩一点苦涩的余烬挂在空气里。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走向那面青铜镜。镜框上的龙纹不再流转,像被冻住的蛇,盘在阴面不动。
沈清梧抬手,不是去摸脸上的符纹,而是从发髻上取下海棠花钗。这一次,她没把它插进地里,而是用钗尖划破掌心,血顺着纹路往下淌,滴在镜框一角。
血没被吸收。
它悬在龙纹的眼睛上,颤了颤,然后——渗了进去。
镜面猛地一亮,不是映出人影,而是一串扭曲的星点,排列成残缺的卦象。她认得这个图,是第50章李鹤亭用血激出来的星象密码,只是那时它浮在石棺上,现在却被困在镜中,像被关住的萤火。
她抽出算筹,用断银丝缠住的那截,轻轻敲了三下短,一下长。
镜中星点跳了一下。
裴九渊终于动了。他走到她身边,袖口滑出一截雄黄粉,指尖蘸了,点在星图外围。金光微闪,星轨开始逆转,干支位逐一亮起,命宫偏移七度,像被人硬生生掰过去的钟表。
“癸亥年三月初七戌时三刻。”他低声说。
沈清梧的手一抖。
那个时辰,是她七岁那年,生母咽下毒药的时刻。她记得,那天夜里没有风,烛火却突然灭了。她冲进屋子时,母亲的手还垂在床边,指尖沾着墨,在她掌心画下最后一卦。她没哭,只是跪着,把那支海棠花钗从母亲发上取下,插进自己髻中。
从那以后,这支钗再没离过她。
裴九渊看着她,没问她要不要继续。他知道答案。
他抽出袖中短刃,刀锋在腕上一划,血立刻涌出来,滴向地面。可他没让血落地,而是用指尖接住,一滴,两滴,三滴,点在算筹尖上。
算筹震了。
不是银铃的频率,是另一种更沉的嗡鸣,像是从地底传来的鼓声。他把算筹递给她,血顺着竹节流下,浸透她掌心的旧墨痕。
沈清梧接过,没犹豫,转身走向密道入口。
地脉的震动还在,比之前更稳,像心跳。她踩进黑暗,脚步没停。裴九渊跟在她身后,手腕的血一路滴落,在青石上画出断续的线。
密道尽头,黑檀棺静静停着。北斗棺钉泛着冷光,排列成残缺的星图。她走过去,把沾血的算筹按在棺盖中央。
血渗进木纹。
棺钉亮了。
第一颗,天枢;第二颗,天璇;第三颗,天玑……一颗接一颗,北斗七星依次燃起幽光,像被唤醒的星宿。最后一颗天冲亮起时,整具棺木轻轻一震,棺盖无声滑开。
里面没有尸体。
只有一块青铜板,表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星轨,中央凹陷,是个掌印的形状,边缘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沈清梧盯着那掌印,忽然觉得右脸的符纹烫得不像话。她抬起手,想碰那青铜板,却被裴九渊拦住。
“不是你。”他说,“是血。”
她愣住。
他没解释,只是把伤口对准青铜板中央,让血滴进去。血落下的瞬间,青铜板亮了,星轨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一道光柱,首冲向上,撞在密道穹顶,炸开一片幻影。
沈清梧看见了。
不是她的记忆。
是二十年前的钦天监地宫。
夜雨倾盆,雷声闷在云里。一名星官抱着襁褓站在棺前,脸被斗篷遮住,可她认得那双手——修长,指节分明,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她生母的贴身侍女,后来失踪了。
星官把婴儿放进黑檀棺,动作极轻。襁褓上绣着海棠花,和她小时候那件一模一样。她想冲进去,可她动不了,只能看着。
星官低声念了句什么,然后用刀划破自己手掌,血滴在棺木上,北斗钉位亮起,和现在一模一样。
接着,另一人走来。
玄色鹤氅,肩胛处有天狗食日图腾。他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脸被遮住,可沈清梧看见他腕间缠着银铃,铃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两个婴儿,一模一样。
星官把第二个婴儿放进另一具棺,位置对称,星轨相反。然后,他取出一支海棠花钗,插在第一个婴儿发间,低声说:“替命成,灾星入棺,囚星降世。”
沈清梧的呼吸停了。
她看见星官转过身,掀开斗篷——是她母亲。
脸色惨白,眼神却冷得像冰。她看着那具放着第一个婴儿的棺,轻声说:“我的女儿,不能活。”
幻象碎了。
光柱熄灭,青铜板恢复冰冷。沈清梧站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离那掌印只差一寸。
她没碰。
她突然明白了。那个被放进棺的婴儿,是她。可她活了下来。而那个本该死去的“囚星”,却降生在侯府,成了她。
命格被换了。
她不是灾星。
她是被换出去的那个。
裴九渊的血还在滴,一滴,一滴,砸在青铜板上,发出极轻的“嗒”声。他脸色发白,可没停手。他知道这仪式没完。
沈清梧低头看自己掌心。旧伤疤还在,可现在,它不再是烫的,而是冷的,像一块冰贴在皮下。
她忽然想起妙音娘子最后传的信号——“回”。
不是回到过去。
是回到真相。
她抬起手,把海棠花钗从发髻上取下,轻轻放在青铜板上。钗尖朝北,正对北斗第七星。
青铜板又亮了。
这次不是星轨,是一行血字,浮在空中:
“癸亥年三月初七戌时三刻,血祭启棺,命归原位。”
裴九渊喘了口气,靠在墙上。他的血快流尽了,指尖发青,可他还站着。
沈清梧没看他。
她只是弯腰,捡起那根沾血的算筹,用断银丝缠住的那截。她把它按在右脸的符纹上,轻轻一划。
血流下来,滴进青铜板的掌印。
掌印吸了血,开始发烫。
整个密道震动起来,像地脉在呼吸。黑檀棺的棺盖缓缓合上,北斗钉位熄灭。可就在这时,沈清梧腕间那撮银铃灰烬突然震了一下,发出极微的嗡鸣,频率和算筹里的铃声一模一样。
她猛地抬头。
幻象又来了。
这次是雨夜的另一角。她看见母亲抱着婴儿走出地宫,身后跟着那个缺指的侍女。她们走到一处岔道,母亲把婴儿交给侍女,说:“送去侯府,就说是我所出。”
侍女问:“若将来她知道真相?”
母亲沉默片刻,说:“她不会信。没人会信。”
然后,母亲转身,走进雨里,手里握着一支空钗。
沈清梧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生母临死前在她掌心画卦——不是告别,是警告。警告她,她的命,从来就不属于她自己。
她转头看裴九渊。
他靠着墙,眼睛闭着,呼吸微弱。他的血还在流,可他己经站不稳了。她走过去,想扶他,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他心口的衣服裂开一道缝,露出皮肤——那里有道暗红的纹,像蛇,缠着一颗星。
螣蛇纹。
和她右脸的符纹,线条一模一样。
她喉咙发紧,想说话,可发不出声。
就在这时,青铜板上的血字开始融化,一滴一滴,像眼泪。它们落在地面,渗进石缝,然后——
缓缓聚成一个字:
“谁?”
沈清梧盯着那个字,没动。
她知道这不是问她。
是问那个换命的人。
是问那个让她活下来,却又让她背负灾星之名的人。
她慢慢蹲下,用算筹尖蘸了自己掌心的血,在地上写下两个字:
“母亲。”
血字刚成,青铜板突然爆开一道裂痕,首冲向上,劈开密道穹顶。一道光射下来,照在她脸上,右脸的符纹在光中微微颤动,像要脱落。
她没躲。
她只是抬起手,把碎发别到耳后。
伤疤暴露在光下,符纹发烫,可这一次,她感觉到了——
它在动。
像有东西,从皮下,往外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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