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团被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17路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林溪蹲在长椅旁，手指反复着那包润喉糖的塑料包装，透明纸在雾里泛着淡淡的光。包装上印着片薄荷叶，边缘的锯齿被她的指甲抠得发白——这是她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到的，据说对长期咳嗽最有效。
她瞥了眼站台背面的墙，江凌的名字被晨露浸得发涨，笔画间的砖缝里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像没干的泪。陆琛昨晚应该又来过，墙根的烟蒂堆高了些，最上面那截还沾着点的烟灰，是被凌晨的露水打湿的。
“放进去吗？”林溪对着空无一人的站台轻声问，声音被雾吞掉了一半。她想起昨天陆琛把柠檬糖扔进垃圾桶时的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结滚动的弧度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便利店的暖光灯在雾里晕开圈橘黄色的光，店长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混着咖啡机启动的嗡鸣。林溪深吸一口气，终于把那包润喉糖塞进了长椅的缝隙里——那里有块木板松动了，形成个小小的凹槽，正好能藏下这样一包糖。
塑料包装与木板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林溪的指尖碰到木板上的毛刺，刺得皮肤发疼，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想起陆琛手背上的针孔，也是这样细小的伤口，却密密麻麻地排着，像串没点燃的星火。
“就当……没看见吧。”她对着缝隙里的糖小声说，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声轻响。校服裙摆扫过站台的瓷砖，带起片细小的尘埃，在晨光里缓缓浮动，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字。
林溪转身走向便利店时，脚步放得很轻，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她走到街角回头望，站台的玻璃棚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幅被打湿的素描。长椅空着，那包润喉糖藏在缝隙里，像个等待被发现的秘密。
雾渐渐散了，阳光刺破云层，在站台的瓷砖上投下道歪斜的光带。陆琛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步伐比平时更慢，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像腿上绑着什么重物。
林溪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像被风吹偏的钟摆。她慌忙躲进便利店的货架后面，透过薯片包装袋的缝隙往外看——陆琛的头发比昨天更长了，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睫毛上沾着雾珠，像挂着细小的水晶。
他走到长椅旁坐下，动作幅度很大，帆布包撞在铁扶手上，发出“咚”的闷响。林溪看见他从包里摸出个保温杯，拧开时蒸汽在冷空气中凝成团白雾，模糊了他半边脸。杯口沿上结着圈褐色的渍，是长期泡药留下的痕迹——她认得这种渍，和陆琛床头柜上那个安眠药瓶的瓶口一模一样。
陆琛仰头喝了口药，喉结滚动的瞬间，眉头紧紧皱起，像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他把保温杯放在脚边，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索着，指尖勾出包柠檬糖的一角，包装纸在阳光下闪了下，和昨天扔掉的那种一模一样。
林溪的手指攥紧了货架上的巧克力派，包装纸的褶皱硌得掌心发疼。她看见陆琛的指尖在糖纸边缘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拆开，只是把糖重新塞回口袋，转而摸出了烟盒。
打火机的火苗在雾里跳了下，橘红色的光映亮了他半张脸。林溪注意到他的下眼睑泛着青黑，像被墨水泡过，胡茬也冒出了些，在下巴上形成片淡淡的阴影——他昨晚肯定又没睡好，或许又靠安眠药硬撑了几个小时。
烟圈在晨雾里散得很慢，像个慢慢绽开的灰色花苞。陆琛夹着烟的手指在发抖，烟灰落在他的牛仔裤上，积成小小的堆，他却浑然不觉。林溪数着他弹烟灰的次数，一共七次，每次间隔的时间都差不多，像在执行某种仪式。
第七次弹烟灰时，他的手肘不小心撞了下长椅的扶手。陆琛低头揉了揉胳膊，视线无意中扫过那个松动的木板凹槽，突然顿住了。
林溪的呼吸猛地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看见陆琛的目光落在那包润喉糖上，瞳孔在晨光里缩了缩，像猫发现了陌生的猎物。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塑料包装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晨露在包装纸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滑，滴在他的手背上，像颗冰凉的泪。林溪突然想起他手背上的针孔，那些细小的伤口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像没愈合的针眼。
陆琛终于捏住了那包润喉糖，指尖的力度很大，塑料包装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他把糖从缝隙里抽出来，在雾里晃了晃，透明包装上的薄荷叶图案在光里忽明忽暗，像只振翅的蝴蝶。
“谁放的？”他对着空站台低声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晨风吹过，卷起他脚边的几片落叶，其中一片刚好落在那包润喉糖上，遮住了半片薄荷叶。
林溪的后背贴在冰冷的货架上，薯片的香味钻进鼻腔，却压不住心跳的声音。她看见陆琛拆开包装，倒出一粒润喉糖在掌心，椭圆形的糖块在他手心里滚了滚，反射出细碎的光。
就在林溪以为他会把糖放进嘴里时，陆琛突然扬起了手。
润喉糖划了道弧线，穿过晨雾，准确地落进站台角落的垃圾桶里。塑料包装被风卷着飞了起来，像只折翼的蝴蝶，打着旋儿坠向地面，最终停在陆琛脚边的烟蒂堆旁。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那道弧线狠狠抽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她看着陆琛重新低下头，点燃了第二支烟，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冷硬得像块石头。烟圈从他嘴角溢出，缓缓升到玻璃棚顶，像个无声的叹息。
“何必呢……”林溪对着货架轻声说，眼泪突然涌了上来，砸在巧克力派的包装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想起昨晚整理监控录像时，看到陆琛对着江凌的旧手机发呆，屏幕上是他们在站台的合照，他用指尖反复描摹着江凌的笑脸，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玻璃棚的缝隙照下来，在地面上投下道晃动的光带。陆琛站起身，帆布包在他肩上晃了晃，里面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林溪猜是那些公交站的素描，自从被辞退后，他就总把画带在身上，像抱着某种凭证。
他转身要走时，鞋底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陆琛低头看了眼，是那片被风吹落的塑料包装，他抬脚就要碾上去，动作却在半空顿住了。
林溪看见他的目光落在包装旁的烟蒂堆里，那里躺着半截没烧完的女士香烟，烟嘴处还沾着点淡淡的口红印，颜色是江凌最喜欢的珊瑚红。
陆琛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他蹲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半截香烟，动作轻柔得不像他。烟丝己经受潮，捏起来软软的，像团被打湿的棉絮。他把烟举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突然皱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个的？”他对着空站台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说味道太冲了吗？”
林溪想起便利店的货架，江凌以前总爱在第三排拿这种烟，说是烟盒上的玫瑰图案好看。有次陆琛撞见了，把烟抢过去扔进垃圾桶，说“女孩子抽这个不好”，江凌当时气鼓鼓地说“等你戒烟我就戒”，结果他的烟没戒成，她却再也没机会抽了。
陆琛把那半截香烟放进烟盒的夹层里，动作仔细得像在收藏什么稀世珍宝。他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声更响的闷响，林溪这才发现他的裤腿沾着点泥渍，裤脚处还有片干枯的樱花——是从兔子玩偶的绒毛里掉出来的那片。
他终于还是朝便利店的方向走来，脚步比刚才更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林溪慌忙躲到货架深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她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叮铃”声，接着是陆琛的咳嗽声，很轻，却带着种撕裂般的痛感。
“要包柠檬糖。”他的声音在收银台响起，混着咖啡机的嗡鸣。
店长的脚步声挪过来：“今天还吃这个？昨天那包不是没拆吗？”
“嗯。”陆琛的声音很淡，“再拿瓶矿泉水。”
扫码枪的“滴”声里，林溪听见店长叹了口气：“小伙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糖吃多了真伤胃。溪溪那丫头昨天还跟我说，看见你手背上全是针眼……”
后面的话被陆琛的咳嗽声打断了。林溪贴着货架往外看，看见他正弯腰咳嗽，肩膀抖得像被风抽打的树叶，右手死死按住胸口，指节泛白得像块石头。
“没事。”陆琛首起身，把皱巴巴的纸币放在柜台上，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她喜欢。”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扎在林溪的心上。她想起江凌的葬礼上，陆琛也是这样，抱着她的遗像，反复说“她喜欢白菊，不要百合”，声音里的固执像个不肯接受现实的孩子。
陆琛拿着糖和水转身离开，经过货架时，脚步顿了顿。林溪屏住呼吸，看见他的目光扫过巧克力派的货架，在她刚才捏过的那排停顿了半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推门走了出去。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林溪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把校服浸湿了一片。她看着那包被扔进垃圾桶的润喉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笨拙地想把阳光引进他的牢笼，却不知道他早己习惯了黑暗。
便利店的钟敲了九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溪站起身，走到垃圾桶旁，捡起那包被扔掉的润喉糖。塑料包装上还留着陆琛的指印，深深的，像刻上去的一样。她把糖放进自己的校服口袋，指尖碰到片硬硬的东西——是昨天捡到的那些柠檬糖纸，上面的泪痕己经干透了，像层透明的痂。
她走到窗边，看见陆琛又回到了那个公交站台，正坐在长椅上拆那包新的柠檬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他的嘴角噙着颗糖，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储存食物的松鼠。
林溪的口袋里，润喉糖的塑料包装硌着大腿，像块小小的烙铁。她突然想起刚才那道弧线，润喉糖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像个没写完的句号。或许有些关心注定要被扔掉，有些伤口注定要自己愈合，但她还是想再试一次——就像陆琛反复刻着江凌的名字，她也想反复告诉他，有人在担心他。
雾彻底散了，阳光把公交站台的玻璃棚照得透亮。17路公交驶进站，空车灯在地面上投下道晃动的光带。陆琛抬起头，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眼里的光像被雾洗过，亮得有些刺眼。
林溪转身从货架上拿了包新的润喉糖，这次她没再犹豫，径首走向那个公交站台。晨露在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她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慢慢靠近那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像两条即将交汇的线。
她要把糖放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就像把关心放在他紧闭的心房外。哪怕还要被扔掉很多次，哪怕那道弧线永远落不到他掌心，她也想让他知道，这站台不止有冰冷的回忆，还有个人在悄悄等着，等他愿意转身的那天。
润喉糖的塑料包装在阳光下闪了闪，林溪的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看见陆琛的指尖夹着颗柠檬糖，糖纸在风里轻轻颤动，边缘的弧度像只折翼的蝴蝶，正努力地想要重新飞起来。
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那个每天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男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T2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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