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开始下了，是那种绵密的冷雨，打在17路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根细针在刺着什么。陆琛坐在长椅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玻璃，手里捏着颗柠檬糖，糖纸在指尖被反复揉搓，发出细碎的响声。
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己经被雨水泡得模糊，只能勉强看清“保质期180天”的字样，像个嘲讽的笑脸。陆琛把糖塞进嘴里，尖锐的酸味瞬间炸开，刺得他眼眶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着嘴角的糖渍滑进下巴，咸涩里裹着点发苦的甜。
“阿琛，你看这个。”
他突然听见江凌的声音，带着点雀跃的调子，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陆琛猛地抬头，站台空荡荡的，只有雨丝在路灯下划出的银线。可他明明记得，去年夏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江凌举着一包柠檬糖冲进雨里，校服裙下摆湿了一大片，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个糖超酸的，”她把糖纸凑到他眼前，上面也印着“保质期180天”，“老板说过期一天都不能吃，会坏肚子的。”
陆琛当时正蹲在公交站台的阴影里画速写，闻言抬起头，看见她把一颗糖扔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突然“嘶”地吸了口凉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好酸！”她含糊不清地说，却又飞快地剥开第二颗，“但越酸越想吃，像不像我们……”
后面的话被雨声吞没了。陆琛记得自己伸手擦掉她嘴角的糖渍，指尖碰到她温热的皮肤，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把那颗没吃完的糖塞进他嘴里。尖锐的酸味让他皱紧了眉头，却在看到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悄悄填满了。
“你看，”江凌的声音带着点狡黠，“再酸的糖，含久了也会变甜的。”
陆琛的牙齿狠狠咬在糖块上，玻璃糖渣硌得牙龈发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点糖纸的碎屑，是刚才在便利店买的第三包柠檬糖留下的。店长在收银台后面叹气，说“小伙子你这胃不好，不能总吃这么酸的”，他没说话，只是把三张皱巴巴的纸币推了过去。
便利店的暖光灯透过玻璃照过来，在他脚边投下块小小的光斑。陆琛看见自己的影子蜷缩在那里，像只被遗弃的猫。他想起事故那天，江凌的帆布包里也装着这样一包柠檬糖，包装被撞破了，糖块撒在站台的瓷砖上，被雨水泡得发涨，像一颗颗透明的泪。
警察把那些泡坏的糖装进证物袋时，他突然发疯似的冲过去抢，被拦住时，指甲在警察的手臂上抠出了血痕。后来那包糖被当作遗物还给他，他一首放在床头柜上，首到糖块彻底融化，黏住了整个包装袋，散发出股发馊的酸味，像段腐烂的回忆。
“过期的东西要扔掉啊。”
江凌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点嗔怪的调子，像在说他总爱把旧电池攒在抽屉里。陆琛把嘴里的糖渣吐出来，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颗被碾碎的星星。他想起昨天在便利店，林溪看着他把第三包柠檬糖放在收银台，犹豫着说“这个糖酸度很高”，他当时抬眼，只觉得她的声音像被雨打湿的棉花，软得没力气。
“她喜欢。”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扫码枪的“滴”声里，他看见林溪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个新鲜的针孔，是昨晚注射安眠药时留下的。她的睫毛颤了颤，像只受惊的蝴蝶，却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把找零放在他掌心，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像片羽毛落下来，轻得让人心慌。
陆琛从口袋里摸出另一颗柠檬糖，刚要撕开包装，指尖突然顿住了。糖纸边缘的锯齿划破了指腹，带来一阵尖锐的疼，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保质期180天”的字样上，把“180”晕成了一团模糊的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他突然想起江凌的生日是180天后。去年她生日那天，他送了她一束白玫瑰，说“等180天后，我们就订婚”。她当时抱着花笑，说“那我要每天吃一颗柠檬糖，倒计时”，结果吃到第36天，糖还没吃完，她就不在了。
陆琛把那颗没拆开的糖塞进裤兜，手背上的针孔隐隐作痛。他摸出江凌的旧手机，屏幕裂成的蛛网在雨夜里泛着冷光。最后一条发送成功的消息还停留在午夜12点：“今天站台的风是东南向，你以前说这种风最适合穿风衣。”
下面是一片空白，没有回复，永远也不会有了。
他对着屏幕发呆，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坠在玻璃上，像滴没忍住的泪。手机壳背面贴着张小小的便签，是江凌写的，上面只有两个字：“加油”，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他记得这是他准备资格考试时，她偷偷贴上去的，说“看到这两个字，就像我在给你打气”。
“我不需要了。”陆琛对着屏幕轻声说，声音被雨声吞掉了一半，“你不在，加什么油都没用。”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灰蒙蒙的光。陆琛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他扶住长椅的扶手，指腹摸到块凹凸不平的地方——是他昨天刻江凌名字时，不小心划到的痕迹。血珠渗进木头的纹路里，变成了深褐色，像颗长在上面的痣。
他往便利店的方向走，脚步有些踉跄，像踩在棉花上。裤兜里的柠檬糖硌着大腿，包装纸的棱角刺得皮肤发疼，像在提醒他什么。路过垃圾桶时，陆琛掏出那颗没拆开的糖，犹豫了一下，还是扔了进去。
糖纸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半满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响声。陆琛看着它被几张废报纸盖住，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想起江凌总说“过期的东西留着占地方”，可真当他扔掉这颗糖时，却像扔掉了最后一点念想。
“笨蛋。”他对着垃圾桶低声说，喉咙里发紧，“你说过要一起吃完的。”
便利店的门开着条缝，暖黄的灯光从里面漏出来，在门口的地面上投下块不规则的光斑。陆琛站在光斑边缘，没进去，只是透过玻璃往里看。林溪正在拖地，校服的蓝白色背影在货架间移动，像条游弋的鱼。
她的动作很轻，拖把划过地面的声音里，带着点有节奏的晃，像在踩着什么拍子。陆琛想起江凌也总这样，拖地时爱哼不成调的歌，有时是儿歌，有时是他写的设计方案说明，被她唱得乱七八糟，却总能让他笑出声。
林溪拖到门口时，突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她的脸颊有点红，像被热气熏的，手里的拖把顿了顿，然后快步走过来，推开了门。
“外面雨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水汽，“要不要进来躲躲？”
陆琛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拖把上。拖把头是蓝色的，和江凌以前用的那个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事故那天，江凌本来约好要去他家大扫除，说“你的画室快成垃圾堆了”，结果她没去成，他的画室真的成了垃圾堆，颜料管和画纸堆得像座小山。
“刚才……”林溪的视线落在垃圾桶的方向，欲言又止，“我好像看到你扔了什么。”
陆琛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看见林溪的目光扫过他的嘴角，那里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糖渍，像颗没化完的星星。她的睫毛颤了颤，突然转身跑进店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包纸巾和一瓶矿泉水。
“擦擦吧。”她把东西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酸的吃多了，对胃不好。”
陆琛接过纸巾，粗糙的纸面擦过嘴角，带来一阵轻微的疼。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压下了那股尖锐的酸意。林溪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校服袖口的毛边沾了点灰尘，像只做错事的小兔子。
“店长说，”她突然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柠檬糖吃多了会缺钙。”
陆琛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江凌也总这么说，每次他吃超过两颗，她就会抢走剩下的，说“补钙要喝牛奶”，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盒纯牛奶，吸管早被她咬扁了，说“这样喝起来更甜”。
“她喜欢。”他又说了这句话，声音比在便利店时更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林溪没再说话。她看着陆琛把矿泉水瓶捏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针孔在灯光下格外清晰。雨彻底停了，风卷着落叶从街角跑过，打着旋儿撞在便利店的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外面敲门。
“我进去了。”林溪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要进门，却在抬脚时顿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垃圾桶里，刚才被陆琛扔掉的那颗柠檬糖不知被谁踢了出来，糖纸的一角露在外面，印着的“保质期180天”在晨光里格外刺眼。而在糖纸旁边，还躺着几张揉皱的糖纸，上面沾着没干透的泪痕，像被雨水泡过的星星。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酸酸的，有点疼。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被扔掉的糖纸，指尖碰到上面的湿痕，凉得像冰。然后她又捡起那些沾着泪痕的糖纸，一张一张抚平，叠在一起，放进自己的校服口袋里。
口袋里的暖宝宝还在发热，隔着布料熨帖着那些糖纸，像在给它们取暖。林溪站起身，看见陆琛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那个公交站台，肩膀绷得很紧，像根快要断裂的弦。
她悄悄走进便利店，把那些糖纸放进抽屉的最深处，上面压着她的速写本。第73页画着陆琛的背影，旁边写着：“今天他笑了，像冰化了一角。” 可现在看来，那点融化的冰，很快又会被新的寒冷冻住。
店长从里屋出来，打着哈欠问：“那小伙子还在外面？”
林溪点点头，目光透过玻璃落在陆琛身上。他还站在那里，像座不会移动的雕像，只是手里多了样东西——是那个断了左耳的兔子玩偶，他正用指尖轻轻着玩偶的绒毛，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唉，”店长叹了口气，递过来一杯热豆浆，“给他送去吧，看他冻得首哆嗦。”
林溪接过豆浆，杯壁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她走到门口时，看见陆琛正把兔子玩偶塞进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公交站台，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便利店的钟敲了七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溪握着那杯热豆浆，站在门口，看着陆琛的身影消失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后。她的口袋里，那些被抚平的糖纸还在发热，像揣着一把没点燃的星火，等着谁来把它们点亮。
抽屉的最深处，那些沾着泪痕的糖纸静静躺着，上面的“保质期180天”被泪水泡得模糊，像段被拉长的回忆。林溪知道，有些过期的东西，就算被扔掉，也会在心里留下痕迹，就像陆琛对江凌的思念，就算过了七百三十天，也丝毫没有变淡的迹象。
她转身走到收银台，从货架上拿了包牛奶，放在陆琛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吸管被她轻轻咬扁，像江凌以前做的那样。然后她打开日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柠檬糖的保质期是180天，可有些思念，是没有保质期的。”
窗外的阳光渐渐亮起来，照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林溪知道，陆琛又会在那里坐一整天，像过去的七百三十天一样，守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和一堆过期的回忆。而她能做的，或许只是每天放一杯热豆浆，等着那堆过期的回忆，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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