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地压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便利店的暖光灯透过玻璃渗出来，在瓷砖上投下片橘黄色的光晕，陆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搭在长椅边缘，像段没写完的句子。
他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距离发送键只有半厘米，却像隔着条深不见底的河。屏幕上是条未发送的消息，光标在句尾闪烁，像只犹豫的眼睛：
“凌凌，今天有个女孩和你一样，喜欢把吸管咬扁。”
这是第73条草稿。陆琛的拇指无意识地着屏幕边缘，那里有道细微的裂痕，是事故当天江凌的手机掉在地上摔的。他总觉得这裂痕像道伤口，每次触碰都带着尖锐的疼，却又忍不住一遍遍抚摸，像在舔舐自己的执念。
手机相册里存着张照片，是去年夏天拍的。江凌坐在17路公交的靠窗位置，手里举着杯冰镇可乐，吸管被她咬得扁扁的，像条没骨气的蛇。她对着镜头笑，梨涡里盛着阳光，说：“这样喝得快嘛。” 当时他还笑着抢过可乐，说“女孩子要斯文点”，结果被她追着打了半条街。
“呵。”陆琛低低地笑了声，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在空荡的站台里发飘。他的目光越过玻璃棚，落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后——林溪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杯没喝完的橙汁，吸管被啃得变了形，扁扁的管口耷拉着，像只泄了气的气球。
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在傍晚的便利店里晃了神。当时林溪正低头算着账单，指尖无意识地转着吸管，牙齿轻轻咬着管口，专注的样子像只囤积食物的小松鼠。阳光从气窗里钻进来，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吸管被牙齿啃出的齿痕在光线下看得清清楚楚。
和江凌一模一样。
这个认知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琛的心里漾开层层涟漪。他几乎是立刻就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跳跃，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江凌，像分享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可当“发送”两个字跳进视野时，他的手指却突然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
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有个女孩和她很像？告诉她自己居然注意到了这样细微的动作？
陆琛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下，掌心沁出的汗打湿了手机背面的纹路。他想起事故那天，自己也是这样对着手机犹豫——江凌发来消息说“雨太大了，要不你别来接我了”，他本该立刻回复“等我”，却因为项目会议被绊住了脚，只回了句“注意安全”。
就是这西个字，成了他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结。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陆琛的脸上，把他眼底的红血丝照得像蛛网般清晰。他看着那条未发送的草稿，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像个偷藏糖果的孩子，既想守住对江凌的忠诚，又忍不住对那个相似的影子产生好奇，这种矛盾像根钝锯子，反复拉扯着他早己疲惫不堪的神经。
“嘀嗒——嘀嗒——”
便利店墙上的挂钟在暮色里发出清晰的声响，像在为他的犹豫倒计时。陆琛的指尖离发送键越来越近，屏幕的光在他瞳孔里跳动，像团即将熄灭的火焰。他甚至能想象出发送成功后，那个绿色的箭头弹出时，自己会是什么心情——是解脱？是愧疚？还是……一丝隐秘的期待？
“哗啦——”
拖把划过地板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把剪刀剪断了空气中的凝滞。陆琛猛地抬起头，看见林溪正拖着地从便利店走出来，校服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灰尘，在暖光灯的光晕里跳舞。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像颗被磁铁吸引的铁钉，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拖地，可握拖把的手却紧了紧，指节泛白。刚才陆琛对着手机发呆的样子，她在收银台后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指尖悬在屏幕上，像只在悬崖边徘徊的鸟。
林溪的心跳在胸腔里乱了节奏，像支跑调的曲子。她知道陆琛的手机里藏着很多秘密，那些对着屏幕发呆的时刻，那些突然亮起又暗下去的光，都像把把锁，锁着他不肯示人的伤痛。可刚才他的犹豫，却让她没来由地想起自己藏在书包最底层的日记本，里面也写着些不敢让人看见的句子。
拖把杆撞到长椅腿，发出轻微的“咚”声。林溪吓了一跳，慌忙稳住拖把，抬眼时正好对上陆琛的目光。
那是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像杯兑了水的酒，有思念的烈，有犹豫的淡，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沉在杯底的碎冰。林溪的呼吸猛地一滞，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她慌忙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脸颊，只露出泛红的耳根。
陆琛也迅速移开目光，假装在看远处驶来的公交车，耳尖却像被火烧似的，烫得厉害。他刚才差点就发送了那条消息，差点就把这个关于“吸管”的秘密告诉了江凌，可林溪的突然出现，像盆冷水浇灭了他那点莫名的冲动，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荒唐——他在用这种方式，试图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找个平衡点，却只是让自己陷得更深。
“17路好像晚点了。”林溪的声音从拖把后面传来，轻得像叹息，“店长说今天路上堵车。”
陆琛“嗯”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把手机屏幕按灭，黑沉沉的玻璃映出自己模糊的脸，胡子拉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他突然想起早上照镜子时的样子，江凌以前总说他“稍微不修边幅就像个流浪汉”，逼着他每天刮胡子，现在却再也没有人会在他耳边念叨了。
林溪拖着地，慢慢靠近长椅，拖把杆在地面上划出“S”形的轨迹，像条犹豫的蛇。她能闻到陆琛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点柠檬糖的酸，这种味道总让她想起医院的走廊，空旷而冷清。她偷偷抬眼，看见他把手机塞进帆布包，动作有些仓促，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刚才……”林溪的指尖在拖把杆上捏出深深的红痕，“在看什么？”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种打探像根越界的刺，既可能戳破陆琛的伪装，也可能刺伤自己。她甚至己经想好了他会怎么回答——或许是冷淡的“没什么”，或许是首接转过头不理她，这些她都能接受，毕竟在他心里，自己大概只是个偶尔出现的、有点碍眼的陌生人。
可陆琛却沉默了。
暮色在他的沉默里变得越来越浓，便利店的暖光灯把他的侧脸照得半明半暗，像幅没画完的素描。他的喉结滚动了下，过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在给……朋友发消息。”
“朋友”两个字被他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林溪握着拖把杆的手松了松，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有点疼，又有点说不清的释然。她知道那个“朋友”是谁，整个城市的人大概都知道，那个住在陆琛回忆里的女孩，才是他唯一愿意倾诉的对象。
“哦。”林溪低下头，继续拖地，拖把划过刚才陆琛坐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点温度，“堵车的话，消息可能会延迟。”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是想安慰他等待的焦急？还是想为他的犹豫找个借口？她只知道，看着他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的样子，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
陆琛没有回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屏幕，虽然己经按灭了，可那条未发送的草稿还在后台亮着，像句卡在喉咙里的话。他突然想起江凌总说他“优柔寡断得像块海绵”，遇到一点小事就犹豫不决，她却不知道，他这辈子最果断的决定，就是娶她，可这个决定，终究没能实现。
“嘀——”
手机突然震动了下，在寂静的站台里显得格外突兀。陆琛和林溪都被吓了一跳，像两只受惊的兔子。陆琛慌忙拿起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不是江凌的号码，只是条天气预报短信，说明天有雨。
“明天……”林溪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要带伞吗？”
陆琛把手机塞回帆布包，指尖攥得发白：“不用。”
他想起事故那天的雨，比预报的大了很多。江凌没带伞，站在公交站台的屋檐下给她打电话，声音被雨声砸得发飘：“阿琛，雨太大了，我就在站台等你，你慢慢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像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从那以后，无论多大的雨，他都不再带伞。仿佛这样就能离那天的她近一点，仿佛淋着同样的雨，就能听见她没说完的话。
林溪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拖着地，把站台的每个角落都拖得干干净净。暮色越来越浓，便利店的暖光灯显得格外明亮，把两人的影子再次拉长，这一次，陆琛的影子轻轻搭在林溪的影子上，像片小心翼翼的羽毛。
陆琛的指尖又开始发痒，那是想拿起手机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纠结那条未发送的草稿，不该再把两个女孩的相似之处放在心上，可林溪咬扁吸管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晃悠，像颗扎进指缝的刺，不深，却隐隐作痛。
他想起江凌的日记本里有句话：“相似的人总会互相吸引，就像两滴水总会融在一起。” 当时他笑着批注“文科生的胡言乱语”，现在却觉得，或许她说得对。那些相似的细节，像一条条无形的线，正悄悄把他和林溪缠在一起，而他，竟然没有力气挣脱。
“拖完了。”林溪把拖把靠在站台的栏杆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抬起头，看见陆琛还坐在长椅上，侧脸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不再像平时那样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硬。
陆琛“嗯”了一声，目光从远处的车流收回，落在林溪的书包上。那里露出半盒橙汁，吸管依旧保持着被啃扁的形状，像个倔强的符号。他突然想说点什么，比如“别总咬吸管，对牙齿不好”，比如“明天可能真的会下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巴巴的沉默。
林溪也沉默着，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像株安静的植物。便利店的灯光在她头顶开出朵橘黄色的花，把她校服上的蓝白条纹照得格外清晰。陆琛看着她微微晃动的发梢，突然觉得，这漫长的暮色里，有个人陪着沉默，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17路公交的车灯终于刺破暮色，像两颗遥远的星。陆琛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却没在意，只是最后看了眼手机屏幕——那条未发送的草稿还躺在对话框里，光标依旧在句尾闪烁，像个永远不会结束的犹豫。
他终究还是没有发送。
公交车停靠站台的声音把两人从沉默中惊醒。林溪往后退了退，给陆琛让出通道，动作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陆琛经过她身边时，闻到她发梢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像某种不知名的青草，带着点雨后的清新。
“我走了。”他低声说，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点了点头，看着他走上公交车，背影在车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她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扶手的手上，指节分明，婚戒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个沉默的承诺。
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尾气在地面上拖出条淡淡的白雾。林溪走到长椅旁，看见陆琛刚才坐过的位置，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瓷砖上，留下片淡淡的亮斑，像颗没被捡起来的星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弯腰捡起了什么——是根被踩扁的吸管，塑料管壁上还留着清晰的齿痕，像个被遗忘的秘密。
林溪把吸管扔进垃圾桶，转身回了便利店。收银台后的橙汁还放在那里，吸管依旧保持着被啃扁的形状。她看着那根吸管，突然想起陆琛悬在发送键上的指尖，像只在悬崖边犹豫的鸟，终究还是没有飞过去。
暮色彻底笼罩了公交站台，便利店的暖光灯像颗孤独的星，亮在无边的黑暗里。陆琛的手机躺在帆布包里，那条未发送的草稿依旧静静躺着，像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藏着他不敢示人的挣扎，也藏着某个悄然萌发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或许，有些草稿注定不会发送，有些话注定要烂在心里，就像有些相似的影子，注定要在回忆的缝隙里，慢慢长出新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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