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是个顽皮的孩子，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下打旋，最后堆在角落，像座小小的坟墓。陆琛蹲在那堆落叶前，指尖捻起片边缘卷曲的叶子，叶脉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
他的帆布包里露出半本江凌的日记本，封面被雨水泡得发皱，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绣着的蝴蝶——那是江凌亲手绣的，她说“日记本要像个秘密花园，才能藏住心事”。此刻，这本“秘密花园”正敞开着，等待新的“花瓣”入住。
“你看这片像不像灰蝶？”陆琛对着空无一人的站台轻声说，声音被秋风撕成碎片，散在落叶堆里。他把梧桐叶夹进日记本的第37页，那里贴着片去年的银杏叶，是江凌在公园捡的，当时她举着叶子对他笑，说“秋天的叶子都是会飞的小精灵”。
指尖划过日记本的纸页，能摸到凹凸不平的字迹，那是江凌的笔迹，娟秀里带着点倔强，像她本人。第17页夹着片樱花叶，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粉色；第25页是片枫叶，红得像团小火苗；第42页……陆琛的指尖突然顿住，那页是空的，只有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问号，像个没说完的句子。
事故那天，正是秋天。江凌早上出门时，手里还捏着片刚落的梧桐叶，说“要夹进日记本里，等你晚上回来一起看”。陆琛当时正赶设计图，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没看见她眼里闪过的失落，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对不起……”陆琛对着那片空白喃喃自语，喉结滚动得厉害。秋风卷着更多落叶扑过来，落在他的发顶、肩膀上，像无数双温柔的手在轻轻拍打。他没有拂去，任由落叶把自己变成个移动的落叶堆，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拿着梧桐叶等他的女孩近一点。
日记本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江凌在耳边轻声叹息。陆琛又捡起片完整的枫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想起去年深秋，江凌拉着他在街头捡落叶，说要做本“秋叶标本集”，等到他们结婚那天，就当作礼物送给彼此。
“标本集还没做完呢……”陆琛的声音带着哽咽，把枫叶小心翼翼地夹进第42页，正好盖住那个小小的问号。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被叶缘的锯齿划出血痕，滴在枫叶上，像颗骤然绽开的红梅。
血珠晕染开来，把枫叶的红衬得更加刺眼。陆琛这才感觉到疼，不是指尖的疼，是心脏被狠狠攥住的疼，像被扔进了深秋的冰湖，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他想起事故现场的枫叶，也是这样红得吓人，混着雨水和泥土，糊在江凌的白裙子上，像幅被弄脏的画。
“别想了……”陆琛用力晃了晃头，试图把那些血腥的画面甩出脑海，却徒劳无功。那些记忆像扎进肉里的碎玻璃，越是想拔，陷得越深。他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
便利店的玻璃门“叮铃”响了一声，林溪拿着扫帚和簸箕走出来，蓝白校服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细小的尘埃。她看见蹲在落叶堆前的陆琛，背影在秋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像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他的帆布包敞着口，那本熟悉的日记本露在外面，陆琛的手指正死死捏着片枫叶，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落叶堆。林溪的心跳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认得那本日记，上次陆琛不小心掉在站台，她帮忙捡起来时，瞥见了里面夹着的各种叶子。
“江凌姐姐说……落叶像蝴蝶。”林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站在离陆琛不远的地方，扫帚在手里捏得发白。
陆琛的肩膀僵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把那片染血的枫叶更深地夹进日记本，动作里带着种近乎固执的珍视。秋风卷着片梧桐叶落在他的后颈，他像没察觉似的，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要和落叶堆融为一体。
林溪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挥动扫帚，把散落在站台瓷砖上的落叶扫到一起。她的动作很轻，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首温柔的摇篮曲。阳光穿过玻璃棚，在她扫过的地方投下干净的光斑，像块被擦拭过的画布。
她注意到陆琛的裤脚沾着泥土，是早上来的时候被路边的积水溅的。他的帆布鞋鞋底磨得很薄，右脚的鞋跟处甚至开了道小口，像只张着嘴的鱼。林溪想起自己的爸爸，总说“鞋子磨成这样还穿，是跟自己过不去”，此刻看着陆琛，突然觉得这句话里藏着说不出的辛酸。
陆琛还在捡落叶，一片、两片、三片……他的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每捡起一片，都要对着阳光看很久，仿佛能从叶子的纹路里看到江凌的影子。林溪数到第二十七片时，看见他把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夹进日记本，嘴角突然勾起个极浅的弧度，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那是去年江凌最喜欢的叶子。林溪记得陆琛手机里有张照片，江凌举着片银杏叶挡在脸前，只露出双笑弯的眼睛，背景里的公交站台和这里一模一样，17路公交正缓缓进站。
扫帚轻轻碰到陆琛的鞋尖时，他才猛地回过神，像从很深的梦里惊醒。他抬起头，眼里的迷茫还没散去，看到林溪时，睫毛快速颤动了两下，像受惊的蝶翼。
“对不起。”林溪慌忙把扫帚往后收，带起的风卷走片梧桐叶，落在陆琛的日记本上，“我怕……你蹲太久腿麻。”
陆琛的目光落在那片突然闯入的梧桐叶上，指尖轻轻把它捏起来。这片叶子比他刚才捡的都要完整，边缘带着点金黄，像被阳光吻过。他沉默地把它夹进日记本的第53页，那里是江凌的生日。
“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林溪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愣在原地，握着扫帚的手忘了动作，看着陆琛重新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泛起红晕，像被夕阳染透的云。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谢谢”，却比第一次更清晰，更郑重。林溪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像鼓点敲错了拍子，她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扫地，脸颊却烫得厉害，像被暖光灯烤了很久。
秋风又起，卷着新的落叶扑过来，落在陆琛的发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拂去，只是任由叶子停在那里，像朵小小的黄花。林溪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己经很长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半只眼睛，像片荒芜的草丛，很久没有修剪。
她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走后的那段日子，他的头发也像这样疯长，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首到有天她哭着说“爸爸你剪头发吧，我害怕”，他才默默地走进理发店，出来时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
“头发……”林溪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说“该剪了”，想说“我认识家便宜的理发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巴巴的沉默。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他的世界里，或许根本容不下这样琐碎的关心。
陆琛似乎没听到她没说完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把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时，突然停住，从里面摸出个小小的透明袋子，把刚才染血的枫叶放进去，密封好，再重新夹回日记本。
这个动作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林溪的心上。她突然明白，这些落叶对他来说，不是普通的植物残骸，而是承载着回忆的信物，是连接他和江凌的最后纽带。他像只守护宝藏的巨龙，用沉默和固执，守护着这些易碎的思念。
“我扫完了。”林溪把扫帚和簸箕靠在栏杆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看着陆琛把帆布包背好，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哒”一声响，像生锈的合页。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膝盖，眉头皱成个川字，却没哼一声。
“嗯。”陆琛的声音还有点发哑，他的目光越过林溪，落在便利店的方向，那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像个温暖的港湾。
林溪转身想回便利店，脚步却顿了顿。她看着陆琛依旧站在落叶堆旁，像棵不肯移动的树，突然说：“我妈妈说，落叶埋在土里会变成肥料，明年春天能长出新的叶子。”
陆琛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这句话击中了什么。他转过头，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他看着林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耳尖的红晕还没褪去。
林溪笑了笑，像颗被阳光晒暖的糖。她转身走进便利店，玻璃门在身后发出“叮铃”的轻响，回头时，看见陆琛蹲下身，把刚才堆在角落的落叶一点点扒开，手指插进潮湿的泥土里，像在种下什么希望。
秋风还在吹，却好像没那么冷了。便利店的暖光灯透过玻璃照出去，在陆琛的身上投下片柔和的光晕，他的身影不再像往常那样孤单，反而带着点倔强的温暖，像株在寒风里不肯低头的野草。
林溪靠在收银台后，看着窗外那个专注的身影，突然觉得，这些被秋风卷来的落叶，或许不只是思念的象征，也是某种新生的预兆。就像她妈妈说的，腐烂的落叶会滋养土壤，等待春天的新芽破土而出，而陆琛心里的那片荒芜，或许也正在悄悄积蓄着力量，等待某个契机，长出新的希望。
陆琛把最后一片落叶埋进土里时，暮色己经漫过了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掌心还残留着叶子的纹路和泥土的腥气，像某种踏实的证明。他抬头看向便利店，林溪正站在收银台后，对着他的方向发呆，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发梢，像镀了层金边。
西目相对的瞬间，林溪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脸颊又开始泛红。陆琛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他慌忙移开目光，看向远处驶来的17路公交，耳尖的红晕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褪不去。
公交车停在站台前，车门打开的瞬间，陆琛听到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响起“叮铃”声，林溪拿着他落在长椅上的兔子玩偶跑出来，蓝白校服的裙摆像只展翅的蝴蝶。
“你的东西忘拿了。”她把玩偶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股微弱的电流。
陆琛接过玩偶，兔子的新耳朵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蓝，像片小小的天空。他看着林溪跑回便利店的背影，突然对着空站台轻声说：“凌凌，今天的落叶，比去年的好看。”
秋风卷着最后几片落叶掠过站台，落在那堆被扒开的泥土上，像在盖层薄薄的被子。陆琛踏上公交车时，回头看了眼那片泥土，仿佛能看到明年春天，这里会长出嫩绿的新芽，带着阳光的味道，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公交车驶离站台，把陆琛的身影带走，却把某种新的东西留在了原地。林溪站在便利店的窗前，看着那堆被埋进土里的落叶，突然觉得，这个秋天或许不会那么难熬了。那些固执的思念，那些沉默的关心，像落叶下的种子，正在悄悄发芽，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夜色渐浓，便利店的暖光灯在站台的玻璃棚上投下片温柔的光，像个不肯熄灭的希望。林溪知道，明天早上来的时候，那里或许还会有新的落叶，陆琛或许还会蹲在那里，捡拾起那些易碎的回忆，但有些东西，己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像被秋风吹散的雾，露出了藏在后面的、朦胧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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