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暖光灯在午后泛起慵懒的光晕，林溪蹲在货架前整理柠檬糖时，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轻响。她抬头的瞬间，指尖刚好触到第三排最左边的糖盒——那是陆琛常买的牌子，包装纸上的柠檬图案己经被摸得发皱。
陆琛站在门口，肩头落着层薄薄的阳光。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米白色毛衣，是林溪上周在旧货市场帮他挑的，领口的线头被她悄悄缝过，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要下雨了。”他的声音比往常清晰些，不再裹着浓重的鼻音。林溪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果然看见远处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
她慌忙站起身，膝盖撞到货架底层的金属板，发出哐当一声。陆琛的目光立刻扫过来，落在她发红的膝盖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林溪往后退了半步，手背在裤子上蹭了蹭。校服口袋里的速写本硌得她肋骨发疼，那是她早上忘在更衣室的，刚才整理货架时顺手塞了进去。
陆琛的视线掠过她鼓鼓的口袋，没再多问。他走到冰柜前，拿出一瓶矿泉水，手指在瓶身上按出细密的水雾——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主动买水，以前他总说站台的自来水够喝。
林溪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自从三天前他帮她扶过梯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好像就变了质地，不再是寒冬里的冰碴，而是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点微甜的暖意。
“那个……灯泡还亮着吗？”她没话找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货架边缘的木纹。那天换完灯泡后，陆琛盯着亮起来的站台看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要哭了，他却突然说：“比以前亮。”
“亮着。”陆琛拧瓶盖的动作顿了顿，“晚上路过时，看见你在站台看书。”
林溪的脸猛地发烫。她确实常在晚自习后去站台坐会儿，借着新换的灯光画速写，画来往的行人，画停靠的公交，画那个总是坐在长椅角落的男人。
冰柜的压缩机突然启动，发出嗡嗡的轻响。陆琛把矿泉水放在收银台上，目光落在她还没来得及整理的速写本上——刚才起身时，本子从口袋里滑出来一角，露出里面画着的站台轮廓。
“这是……”他的手指悬在半空，没敢碰。
林溪像被烫到似的扑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陆琛己经抽出了那本天蓝色封皮的速写本，封面右下角绣着朵小小的樱花，是她用校服上拆下来的蓝线绣的。
“还给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本子里藏着太多不能说的秘密，73页的背影，34页的白围巾，17页的柠檬糖，每一页都浸透着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关注。
陆琛的指尖碰到封皮上的樱花刺绣，动作突然僵住。他想起江凌的钥匙扣上也有朵类似的樱花，事故那天碎在车轮下，金属花瓣嵌进柏油路面，像颗凝固的血滴。
“画得很好。”
他翻开本子的动作很轻，像在翻阅易碎的时光。林溪的哭声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他一页页往后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快要窒息。
第1页是暴雨中的站台，玻璃棚上的雨珠画得格外清晰，角落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林溪记得那天，陆琛把江凌的婚戒按在掌心，指节白得像要断裂。
第17页是便利店的收银台，三盒柠檬糖并排放在扫描仪下，旁边的男人露出半截发红的眼白。画纸边缘有块浅浅的水渍，是她当时没忍住掉的眼泪，怕被他发现，慌忙用袖子擦掉了。
第34页是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围巾，羊绒纤维的纹理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来，角落用铅笔写着：“樱花味的风，吹了整整两年。”那天陆琛抱着围巾在站台蹲到深夜，她站在便利店门口，数着他起身的次数。
陆琛的呼吸越来越沉，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场景，像在触摸自己这两年来的人生。他从不知道，原来有人这样细致地记录着他的痛苦，他的等待，他那些无人问津的挣扎。
翻到第73页时，他的手指突然停住。
那是幅背影速写，男人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背脊挺得笔首，却透着说不出的孤寂。夕阳的光线从他左侧照过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无法挣脱的锁链。画的右下角用红笔写着行小字：
“今天他笑了，像冰化了一角。”
陆琛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记得这天，张师傅把白围巾还给了他，他抱着围巾在站台笑出了眼泪，模糊中好像看见便利店的灯光晃了晃，当时以为是自己眼花。
原来不是眼花。
林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裤腿上，她却感觉不到疼。第73页的日期是三天前，换灯泡的那天晚上，她看着陆琛对着灯光发呆，突然觉得他身上的冰壳好像裂开了条缝。
“我……”她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她每天偷偷画他？说她数过他后背起伏的次数？说她把他的每滴眼泪都记在心里？
陆琛合上速写本，递还给她时，林溪才发现他的眼眶红得厉害。他的指尖沾着点画纸的纸屑，像捧着场易碎的梦。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该乱翻你的东西。”
林溪抢过速写本抱在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兽般蜷缩在收银台后。她不敢抬头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顶，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便利店的钟敲了三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片温暖的光斑。陆琛的影子和林溪的影子在光斑里慢慢靠近，最后轻轻叠在了一起。
“73页的背影……”陆琛的声音突然响起，林溪的身体猛地一颤，“是我吗？”
她把脸埋在速写本里，点了点头，眼泪浸湿了天蓝色的封皮，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73是江凌离开的天数，也是她偷偷画他的第73天，这个数字像道无形的枷锁，捆着他的执念，也捆着她的暗恋。
陆琛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收银台外。林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是种让她心安的味道。
“冰化了，会变成水。”他的声音透过速写本传过来，带着点模糊的暖意，“水会流进土里，长出新的东西。”
林溪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眶里。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厌恶，只有种深深的触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着，弧度很浅，却真实存在。林溪想起自己在速写本上写过的话，原来冰化的瞬间，真的会有光透出来。
“我该走了。”陆琛转身时，衣角扫过货架上的矿泉水，瓶身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林溪，“明天……还能看到你的画吗？”
林溪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下。她看着陆琛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突然觉得，那道影子好像没那么孤寂了。
她翻开速写本的第74页，提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冰化了，会有春天。”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林溪望着站台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新换的灯泡在雨幕里亮着，像颗悬在夜色中的星。
陆琛坐在长椅上，看着雨丝在灯光下织成透明的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毛衣领口的线头，那里还残留着林溪缝纫时留下的温度。
他想起刚才在速写本里看到的画，73页的背影旁，那行娟秀的小字像根细细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包裹心脏的硬壳。两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独自等待，有人在暗处看着他，陪着他，记录着他每一次微小的变化。
雨停的时候，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陆琛起身走向便利店，看见林溪正趴在收银台上睡觉，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天蓝色的速写本，嘴角微微上扬着，像在做什么美梦。
他轻轻推开门，暖光灯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速写本的一角露出来，正好是第73页，那个孤寂的背影在月光下仿佛动了动，慢慢舒展成挺拔的模样。
陆琛在便利店门口站了很久，首到晨跑的老人经过，他才转身离开。走出去很远后，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盏新换的灯泡还亮着，在空荡的站台上，像颗不肯熄灭的希望。
林溪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米白色的毛衣。羊毛纤维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领口的线头被人用同色的线仔细缝过，针脚细密整齐，像某种无声的回应。
她拿起毛衣贴在脸颊，突然想起陆琛离开时的背影，挺拔而坚定，不再是那个被执念困住的困兽。速写本第74页的太阳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铅笔痕迹，像片刚刚萌芽的嫩叶。
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拼出完整的光斑。林溪翻开速写本，在第75页画下了件米白色的毛衣，领口处绣着朵小小的樱花，旁边写着：
“今天的风，是暖的。”
站台的灯泡还亮着，远处传来17路公交进站的声音。陆琛坐在长椅上，看着公交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又关上，载着寥寥几位乘客驶向远方。
他的手里捏着片樱花花瓣，是从江凌的日记本里找到的，夹在第73页。阳光落在花瓣上，透明得像层薄薄的蝉翼，陆琛突然笑了，把花瓣轻轻放进了口袋里。
有些回忆需要珍藏，有些未来值得期待。就像速写本里的73页，既是过去的句点，也是新生的起点。
便利店的门被推开，林溪端着杯热豆浆走出来，校服袖口的毛边在风里轻轻晃动。她把豆浆放在陆琛面前的长椅上，没说话，只是对着他笑了笑，眼里的光像刚升起的太阳。
陆琛拿起豆浆，指尖碰到杯壁的瞬间，两人同时缩回了手，像触电般慌乱。阳光穿过他们之间的空气，带着樱花的甜香，在站台上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将两个孤独的灵魂轻轻包裹。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陆琛看着手里的热豆浆，突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遇见。
速写本的第75页，铅笔勾勒的毛衣旁，又多了行小字：
“下一页，该画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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