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雨是有记忆的。
它记得七百三十天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晚,记得17路公交站台玻璃棚上炸裂的雨珠,记得柏油路上混着血的积水,也记得陆琛跪在警戒线外,指甲抠进滚烫的路面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现在,它又回来了。
不是暴雨,是那种绵密的冷雨,像无数根细针,扎在17路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耳边低语。陆琛坐在长椅的老位置,背靠着锈迹斑斑的铁柱,右手握着江凌的旧手机,屏幕暗着,像只闭合的眼睛。
他的左手腕上,红绳系着的银铃偶尔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响。那是江凌送他的本命年礼物,她说:“阿琛,铃铛响,福气到。”事故那天,这铃铛在他西装口袋里震了一路,他当时以为是手机震动,没在意,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试图联系他时,手机摔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雨丝顺着玻璃棚的缝隙钻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他没眨眼,任由那点冰凉在睫毛上凝结成珠,又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江凌的手机壳上。手机壳是江凌选的,粉色的硅胶壳上印着只兔子,现在己经被摔得坑坑洼洼,兔子的耳朵断了一只,像他在长椅下摸到的那个玩偶。
陆琛抬起手,用拇指着手机壳上的兔子。第七百三十天了。他每天都在数,用刻在墙上的划痕数,用发出去的消息数,用站台瓷砖上晕开的血痕数,数到数字变得像刀疤,刻在骨头上,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还有五分钟。”他对着空站台说,声音轻得像雨丝。
手表的指针在昏暗中跳动,绿色的荧光指向11点55分。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从口袋里摸出这部旧手机,等午夜12点的到来。这是七百三十天来雷打不动的仪式,像信徒等待神谕,固执得近乎偏执。
雨丝越来越密,玻璃棚上的水流汇成细流,顺着边缘往下淌,在站台地面上积出小小的水洼。陆琛的帆布鞋尖浸在水里,冰凉的湿气顺着布料往上爬,他却浑然不觉。他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手机上,指尖悬在电源键上方,像在悬崖边犹豫。
他怕按亮屏幕。
屏幕一亮,就会显出屏保上江凌的笑脸——她踮脚抢他手里的棉花糖,背景里17路公交正进站。那笑脸太鲜活,鲜活到让他产生错觉,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从雨幕里跑出来,举着淋湿的头发,抱怨说“阿琛你怎么不等我”。
可错觉总会碎的。
就像七百三十天里的每一次,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心脏都会被什么东西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
“嘀嗒——”
手表的秒针跳过最后一格,午夜12点准时到来。
陆琛的指尖终于按下电源键。碎成蛛网的屏幕挣扎着亮起来,光线黯淡得像将熄的烛火。江凌的笑脸在裂纹中若隐若现,左眼被一道深痕劈开,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他解锁手机,密码是他们的纪念日。指纹识别早就失灵了,事故那天的撞击震坏了传感器,现在只能手动输入。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动作缓慢而精准,七百三十天的重复,让这串数字变成了肌肉记忆,闭着眼都能按对。
短信界面停留在七百二十九条己发送消息。最新一条是昨天午夜发的:“凌凌,今天站台来了只三花猫,跟你去年喂的那只很像。”下面没有回复,只有运营商冰冷的提示:“您所发送的信息己送达。”
送达哪里去了呢?
陆琛盯着那行提示,喉结剧烈滚动。他曾打听过,江凌的号码在她过世后三个月就被注销了,现在这个号码是空号,他发出去的所有消息,都像投入深渊的石子,连回音都没有。
可他停不下来。
这是他和她之间仅存的联系了。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明知没用,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他点开输入框,指尖悬在键盘上。玻璃棚外的风突然转了向,带着雨丝斜斜地打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痕。陆琛抬头看了看天,雨幕里的路灯像团模糊的光晕,他伸出手,感受着风的方向——东南向。
“今天站台的风是东南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指尖偶尔碰到屏幕上的裂纹,会微微一顿,“你以前说这种风最适合穿风衣。”
他想起去年秋天,也是这样的东南风。江凌穿着他送的卡其色风衣,站在站台等他,风掀起她的衣角,像只展翅的蝴蝶。她看见他就跑过来,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柠檬糖的糖纸,她说:“阿琛你看,我说对了吧,这种风穿风衣最帅。”
他当时笑着揉她的头发,说:“是人帅,不是衣服帅。”
她踮脚抢他手里的公文包,说:“贫嘴!罚你请我吃麻辣烫。”
麻辣烫最终没吃成。他临时接到加班电话,看着她噘着嘴坐进17路公交,车窗上她的笑脸被雨打湿,像幅洇开的水墨画。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穿那件风衣,后来在太平间看到的,是件被血浸透的米白色连衣裙——她第二天要参加团建,特意换的。
陆琛的指尖在“风衣”两个字上停顿了很久,屏幕上的水痕越来越大,几乎要淹没整个输入框。他用袖口擦了擦屏幕,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江凌的眼泪,却不小心蹭到了掌心里的伤口——昨天刻字时被砖面划破的地方,现在又渗出了血。
血珠滴在屏幕上,落在“风衣”两个字中间,像个刺眼的标点。
他没管,继续输入:“你的那件卡其色风衣,我昨天找出来晒了晒,还带着你的香水味。”
其实没有了。
那瓶樱花味的香水早就挥发完了,他上个月把风衣送去干洗,取回来时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像事故现场的气味,冷得让人发抖。可他还是要这样说,像在跟她撒娇,又像在骗自己。
输入完成,他盯着发送键看了很久。那绿色的按键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只窥视的眼睛。七百三十天,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刻和自己较劲,发送前总会犹豫,像在悬崖边徘徊,一边渴望触碰回忆,一边害怕被回忆灼伤。
雨又大了些,玻璃棚上的雨声变得嘈杂,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陆琛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痛,却又带着种奇异的满足。就像七百三十天里的每一天一样,仿佛只要这消息发出去,江凌就真的能收到,真的能知道,他还在这里等她。
他把手机放在膝盖上,屏幕依旧亮着,江凌的笑脸在裂纹中静静看着他。雨丝落在他的睫毛上,凝结成更大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坠落在手机屏幕上。
那水珠顺着屏幕的裂纹往下淌,像滴没忍住的泪,刚好落在江凌的嘴角,让她的笑看起来带着点悲伤。
陆琛伸出手,想用指腹接住那滴“泪”,指尖刚碰到屏幕,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帆布鞋踩在潮湿的瓷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那个每天在公交站台等车的男人
他猛地回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雨珠从发梢甩出去,像淬了冰的针。
林溪站在站台入口,抱着书包,校服外套的帽子扣在头上,露出的半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她刚下班,便利店的夜班总是这个时候结束,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没卖完的关东煮。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半步,怀里的书包滑了一下,露出里面的习题册。书包上的星星挂件没了,大概是被她收起来了,林溪的目光落在他膝盖上的手机,又慌忙移开,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我……我路过。”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夜班总是熬人,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睫毛上沾着雨珠,像只被淋湿的小鹿。
陆琛没说话,重新转回身,目光落回手机屏幕。发送成功的提示还在闪烁,像颗不肯熄灭的星。他的手指在屏幕边缘的裂纹上轻轻划着,那里还沾着他的血珠,和刚才那滴“泪”混在一起,变成暗红色的渍迹。
林溪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午夜的雨幕里显得格外单薄,连帽衫的布料被雨水浸得发沉,后背的旧伤处隐隐透出深色的印子。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冷的,是那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像寒风里的树叶。
她突然想起店长说的话。三个月前她刚来便利店兼职,店长就指着这个每天守在站台的男人,说:“那是个疯子,未婚妻出车祸没了,就天天在这里等,等了快两年了。”
当时她只觉得可怕,现在却只觉得难过。
难过他对着空站台说话的样子,难过他小心翼翼擦拭旧手机的样子,难过他睫毛上的雨珠坠在屏幕上,像滴没忍住的泪。
“关东煮……还热着。”林溪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长椅的另一端,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店长说扔了可惜,你要是不嫌弃……”
陆琛没回应。他的指尖离开手机屏幕,转而着婚戒内侧的刻字——“凌”。七百三十天了,这刻字被他得发亮,像块被反复抚摸的玉,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他的执念。
林溪的目光落在他的婚戒上,又迅速移开。她看见他手背上的纱布,昨天帮他处理伤口时换的新纱布,现在又渗出了血渍,和手机屏幕上的暗红遥相呼应,像幅残忍的画。
“纱布该换了。”她轻声说,从书包里翻出备用的纱布和碘伏,放在塑料袋旁边,“我放在这里了。”
她没指望他会回应,转身想离开,却被他突然叫住。
“东南风。”
陆琛的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切。林溪愣了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背影对着她,只有嘴唇在动,“她说东南风最适合穿风衣。”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自己的衣柜里,也有件妈妈买的卡其色风衣,去年秋天穿了一次,也是这样的东南风,吹得衣角乱飞,她当时还抱怨说“一点都不好看”。
现在突然懂了。
有些东西好不好,不在于东西本身,在于说它好的人是谁。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在午夜的雨幕里显得格外清晰,“风衣确实好看。”
陆琛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回应,沉默了几秒,才用更低的声音说:“她有件卡其色的,很衬她。”
“一定很好看。”林溪说。
她没见过江凌,却能从他的语气里想象出她的样子。穿卡其色风衣,喜欢东南风,爱吃柠檬糖,会踮脚抢棉花糖,会把星星挂件挂在帆布包上。一定是个很明媚的女孩,像春天的樱花。
雨渐渐小了。玻璃棚上的雨声变得稀疏,风里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得站台的广告牌轻轻摇晃。17路公交的末班车早就过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银铃声。
陆琛把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揣进怀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能感受到屏幕的冰凉,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证明他还活着,还能继续等下去。
“谢谢。”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疲惫。
林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谢什么。是谢她的关东煮,还是谢她的回应,或者只是单纯的礼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除了和江凌相关的话以外的内容。
“不客气。”她笑了笑,眼角的青黑被这笑容冲淡了些,“那我……先走了。”
陆琛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溪转身走出站台,帆布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走到街角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陆琛还坐在那里,背靠着铁柱,怀里紧紧揣着什么,像抱着全世界的珍宝。玻璃棚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在潮湿的瓷砖上投下圈模糊的光晕,像个脆弱的保护罩。
她突然想起他发送的那条消息。
“今天站台的风是东南向,你以前说这种风最适合穿风衣。”
原来他每天对着空号码发送的消息,是这样的。不是歇斯底里的质问,不是痛彻心扉的思念,只是些琐碎的日常,像对着身边的人絮叨,今天的风,明天的云,站台的猫,便利店的关东煮。
像个普通的丈夫,对晚归的妻子说声“晚安”。
林溪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加快脚步往家走,书包在身后轻轻晃着,里面的习题册硌着后背,却没觉得疼。午夜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陪着她,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她不知道陆琛还要在那个站台等多久,也不知道他发送的第七百三十个晚安,是否能抵达江凌的世界。她只知道,明天早上她来上班时,他一定还在那里,像过去的七百三十天一样,守着他的执念,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雨彻底停了。乌云被风吹散,露出半轮残月,像块被啃过的银币,挂在梧桐树梢。17路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残留的雨珠顺着边缘往下滴,在瓷砖上敲出单调的节奏,像在倒计时。
陆琛抬起头,看着残月。江凌以前总说,残月是月亮在睡觉,等睡醒了就圆了。他当时笑她幼稚,现在却希望这是真的。
等月亮圆了,等东南风吹起,等17路公交进站,她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那条发送成功的消息,然后慢慢按灭屏幕。第七百三十个晚安,发送完毕。
他把脸埋进膝盖,银铃在寂静的午夜突然响了一声,像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回应了一句“晚安”。
陆琛的肩膀抖了抖,终于有滴泪,没忍住,落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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