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卫生所的行军床上，右肩缠着绷带，像刚被狗啃过似的。
这伤是昨晚炸弹药库时留下的纪念品——一块弹片擦过骨头，没碎，但疼得我想把整条胳膊塞进冰柜里冷静一下。
帐篷外头风不大，可晾衣绳上的纱布条还是晃得跟跳广场舞的大妈一样欢快。
空气里飘着碘伏和铁锈混搭的味道，闻多了容易产生幻觉，比如我现在就觉得隔壁床的老鼠在对我笑。
就在这时，门帘一掀，进来个不认识的小通信兵，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递给我一个纸包：“陈远？给你的。”
我没接，盯着他手看了三秒。
他手抖了。
“谁让你送的？”我问。
“不知道。”他摇头，“放门口就没了人影，只说是给你的。”
我这才伸手接过。纸包不大，用旧作业本裁出来的纸裹着，上面画了个笑脸，歪歪扭扭，像小孩用指甲抠出来的。
里面是几颗瑞士糖，黄的绿的蓝的，还有半块己经化了，黏糊糊地粘在纸上。
最扎眼的是——糖底下压着一小片弹壳碎片，边缘磨得还算光滑，但拿在手里还是硌得慌。
我捏起那片金属，对着灯泡晃了晃。
反光那一瞬，我忽然想起昨晚炸药包引爆前，王大力蹲在我旁边啃馒头的样子。
他那时候说：“你这人真阴。”
现在想想，可能不是夸我。
“你瞅啥呢？”徐峰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一把抢过糖纸，“哟，还有笑脸？谁暗恋你啊？”
“别碰。”我伸手要夺回来。
他躲开，凑近鼻子闻了闻：“甜中带铁锈味儿……哎哟这字迹，像女兵写的！你看这‘远’字尾巴翘得多妖娆，跟跳探戈似的。”
李铁柱也凑过来，一把从他手里拽走糖纸，对着帐篷顶上那盏昏黄的应急灯举高：“妖个屁，你看这儿。”
他指的地方，果然有个模糊的墨迹，透光一看，是个“宁”字，一半被糖渍泡开了，像是写完急着塞进来，连干都没干。
“宁？”徐峰皱眉，“咱连队有姓宁的吗？炊事班那个切菜刀法比我还快的？”
“不是我们的人。”我说。
李铁柱把糖纸塞回我手里，眼神沉了：“这糖，是你炸了他们弹药库之后才送来的。”
我低头看着那张笑脸，忽然觉得它不像笑了，倒像咧着嘴哭。
晚上九点整，枪炮声突然炸响，比闹钟还准时。
不是演习，是真打起来了。
炮弹划破夜空的声音像一群愤怒的蜜蜂，嗡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帐篷晃了晃，灯泡闪了几下，最后只剩应急灯苟延残喘地亮着，黄得发绿。
我本能地把糖纸塞进怀里，贴着胸口放着，像藏了个秘密情人的照片。
可没过两分钟，胸口开始发痒，接着是湿——不是汗，是液体渗出来了。
我把糖纸掏出来一看，原本干透的地方，现在正慢慢洇出一层透明的液体，顺着“宁”字往下流，在灯光下竟然显出几条细线，弯弯曲曲，像地图上的路。
我屏住呼吸，把糖纸摊平在膝盖上，用指甲轻轻刮开糖渍。
一条完整的运输路线图，浮现出来。
起点在越军控制区东南角，终点是我们这边刚设伏的三号高地，中间标注了三个补给点、两处雷区绕行标记，还有一个红叉——写着“油料车，每日04:00过”。
这不是情报，这是请柬。
谁送的？为什么用糖纸？为什么混弹片？为什么偏偏是我？
问题多得能编成顺口溜。
李铁柱盯着那张图，眉头拧成麻花：“这玩意儿要是假的，咱们全得栽进去。”
“要是真的呢？”徐峰小声问。
我没说话，只是把糖纸折好，塞进贴身口袋。
那里原本放着半瓶辣椒油——现在空了，像我的心一样。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我不再觉得空。
这次我觉得，有人在黑暗里，悄悄递给我一把刀。
而且，这把刀还带着甜味。
外面炮火越来越密，地面震动得像地震，帐篷杆子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塌下来。
我摸了摸胸口，那张糖纸还在，湿漉漉的，贴着皮肤，像活的一样。
李铁柱突然开口：“明天早上西点……你是打算去蹲点，还是装睡？”
我看着他，没回答。
徐峰挠头：“你们俩能不能别每次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我头皮都麻了。”
我站起来，肩膀疼得像被人拿擀面杖来回碾，但我没扶墙，也没喊疼。
我只是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
炮火映红了半边天，风卷着灰扑在我脸上，有点呛。
但我笑了。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我对李铁柱说。
他摇头。
“不是敌人。”我说，“是不知道谁在帮你，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
话音刚落，一颗照明弹“嘭”地炸开，白光洒下来，正好照在我手里的糖纸上。
那张笑脸，在强光下变得异常清晰——嘴角裂到耳根，眼睛却空洞无神。
像死人画的。
我把糖纸攥紧，指节泛白。
下一秒，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油罐车爆炸的动静。
我转身，抓起挂在床头的步枪，枪管还没凉透。
“走。”我说。
李铁柱点头，拎起他的狙击枪就跟上。
徐峰愣在原地：“等等！你们真要去？！”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湖面。
“不去。”我说，“我去。”
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我己经迈出帐篷。
风很大，吹得糖纸在我口袋里轻轻颤动，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我摸了摸它，低声说：
“你要是坑我，我就把你塞进敌人的饭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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