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他走在东宫，都觉得那些宫女太监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朱标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几句，都被李昊打着哈哈用“瞎猫碰上死耗子”、“酒喝多了胡说八道”搪塞了过去。他打定主意，以后这嘴，得系上个八百斤的大锁！再管不住，迟早要被老朱当妖孽给烧了！
这天午后，文华殿的“催眠魔音”再次响起。宋濂老先生正襟危坐，抑扬顿挫地讲解着《礼记》中关于“天人感应”的微言大义，什么“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什么“日月薄蚀，荧惑动摇，皆为人君失德之兆也”……
李昊听得眼皮首打架。不行了！再待下去非得闷死不可！趁着宋濂转身的空档，李昊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正襟危坐的朱标，丢过去一个“憋不住了，出去放放风”的可怜眼神。
朱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讲得投入的宋濂，用口型无声地说：“快去快回！别惹事！”
李昊如蒙大赦，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去哪儿呢？御花园？算了，上次拔树的阴影还在。演武场？太远。他百无聊赖地在东宫附近溜达，不知不觉溜达到了靠近宫墙根的一处僻静角落。这里杂草丛生，少有人来，墙根下阴凉，是蛐蛐的乐园。
“嘿！这地方好！” 李昊眼睛一亮，猫着腰钻进草丛。果然，没费多大功夫，就听见一阵清脆响亮的“瞿瞿”声。他屏住呼吸，循声拨开几片草叶，一只通体油黑发亮、个头健硕的大黑头蛐蛐正威风凛凛地趴在一块小石头上。
“好家伙！黑将军！就你了！” 李昊搓着手，兴奋地准备下手去捉。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火药味的争执声，顺着风，从旁边不远处的月洞门那边飘了过来。那月洞门连着的是钦天监衙署的后院。
“……刘监副，你莫要固执己见！老夫反复推演，下月初七，朔日！星盘安稳，日躔月离皆循常轨，绝无异常！何来日蚀之说？”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吴博士！下官绝非妄言！” 另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反驳道，“下官昨夜观天，见月掩昴宿，且荧惑行度有异，隐入舆鬼之间！此皆乃日蚀之先兆！虽非大蚀，但日有亏缺，恐在未时三刻！此等天象，关乎社稷，岂能不报？”
“荒谬！” 那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愠怒，“月掩昴宿，不过是寻常月行！荧惑入舆鬼，史书有载，非必应日蚀！你仅凭此二象，就妄言日蚀，扰乱天听，是何居心？想学那江湖术士，以危言耸动圣心吗？！” 话语间扣帽子的意味极浓。
“吴博士！下官一片赤诚！天象示警，岂能因小而忽之？万一……”
“没有万一！” 吴博士粗暴地打断，“老夫浸淫天文历算西十余载，推演无误！下月初七，绝无日蚀！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老夫在监正大人面前参你一本！告你妖言惑众，扰乱钦天！”
墙根下的李昊，本来全神贯注盯着他的“黑将军”，耳朵里飘进“下月初七”、“日蚀”、“未时三刻”这几个词，脑子里某个角落储存的现代知识瞬间被激活了！
初七？朔日？日蚀？未时三刻？下午一点西十五？
他猛地想起以前刷科普视频时看到过，洪武某年某月某日，南京地区有一次小型的日偏食！时间……好像就是下午一点多！具体日期记不清了，但“洪武”、“初七”、“日偏食”、“未时”这几个关键词瞬间对上了号！
听着那边钦天监官员还在为“有没有日蚀”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老顽固死抱着经验否定观测，一个较真派发现异常却苦无铁证……李昊蹲在草丛里，听着这毫无技术含量的争吵，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专业人士，吵来吵去还没他一个“文盲”清楚！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吵吵个屁啊！下月初七未时三刻，日头准得让天狗啃掉一小块！这都算不准，还当个毛的钦天官！回家抱孩子去吧！”
月洞门那边的争吵声也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月洞门那边爆发出吴博士气急败坏的怒吼：“谁？！谁在那里口出狂言？！胆敢亵渎天象，诽谤朝廷命官？！给我滚出来！”
李昊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子！让你嘴快！让你嘴贱！他猫着腰，大气不敢出，借着茂密的杂草掩护，手脚并用地朝着远离月洞门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溜了！
李昊溜回文华殿，心还在怦怦狂跳。朱标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李昊赶紧摇头，表示没事。他心里祈祷着：那俩老头最好把自己当个放屁的野小子，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往上报！
接下来的日子，李昊过得提心吊胆，尽量夹着尾巴做人。文华殿里打瞌睡都只敢眯着眼打小呼噜。好在，风平浪静。钦天监那边似乎没起什么波澜，吴博士的咆哮仿佛石沉大海。李昊暗自庆幸，看来是糊弄过去了。
转眼到了下月初七。
这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高悬中天，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光和热。皇宫里一切如常。早朝，批阅奏章，午膳……时间一点点滑向未时。
朱元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午膳后，他难得有兴致，在乾清宫的书房里，召了几个亲近的翰林学士，一边品着新贡的雨前龙井，一边随意谈论着经史文章，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未时刚过一刻。
突然！
乾清宫外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喊和奔跑声！
“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穿着钦天监官袍，帽子都跑歪了的中年官员，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乾清宫书房外的廊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天……天象有异！日……日……日蚀了！日蚀了啊陛下！！！”
“哐当！” 朱元璋手里的茶杯猛地掉在御案上！他霍然起身，脸上带着帝王的震怒和惊疑！
“你说什么？！日蚀？！” 朱元璋的声音冰冷，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监副身上，“钦天监是干什么吃的？！事前为何毫无预警？！吴继祖呢？！”
“陛……陛下息怒！” 刘监副吓得魂飞魄散，头磕得砰砰响，“吴……吴博士他……他之前坚称绝无日蚀……下官……下官虽有疑虑，但……但苦无实证……不敢……不敢惊扰圣听……是下官失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陛下！” 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就在这时，外面值守的太监也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同样惊恐：“陛……陛下！快看！太阳……太阳真的……真的缺了一块！”
朱元璋大步冲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他就看到了！
只见那轮原本刺目的金乌，在其右下方的边缘，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弧形缺口！并且，那黑色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扩大！
真的是日蚀！
虽然只是偏食，但那轮象征至高皇权的太阳，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黑暗侵蚀！
朱元璋感觉一股寒意首冲头顶！他猛地回头，看向跪在地上颤抖的刘监副，声音冰冷刺骨：“吴继祖误朕！误国！罪不容诛！给朕拿下！严加审问！” 他顿了顿，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监副，“你！事前既有所察，为何隐而不报？！”
“陛……陛下饶命！” 刘监副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情急之下，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不……不关下官的事啊！是……是东宫的李伴读！是李昊！十几天前！他……他就在衙署后墙根说过！他说下月初七未时三刻，日头准得让天狗啃掉一小块！下官……下官当时只当是顽童戏言……不敢当真啊陛下！”
“李——昊——？！” 朱元璋猛地攥紧了拳头！又是他！这个小猢狲！怎么哪里都有他？！
“给朕！把那个小兔崽子！立刻！马上！抓来乾清宫！！！” 朱元璋的咆哮，响彻了整个乾清宫！
李昊正躲在东宫偏殿里，用湿毛巾盖着眼睛，试图缓解一下因为偷偷观察日蚀而被强光刺激得发花的眼睛。心里还在嘀咕：这日偏食看着也没啥大不了的嘛，天都没怎么暗……
突然！
殿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撞开！
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大汉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像抓小鸡一样，架起还没反应过来的李昊就往外拖！
“哎？哎！你们干什么？！放手！我是太子伴读！我有功名在身！你们……” 李昊的抗议声被粗暴地打断。
“奉陛下口谕！提李昊乾清宫见驾！快走！” 为首的锦衣卫百户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李昊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东窗事发了！老朱知道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百零八种死法，被架着拖向乾清宫的路上，腿肚子都在转筋。
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脸色阴沉，目光死死的锁定在刚被锦衣卫像丢麻袋一样丢在御阶下的李昊身上。旁边跪着面如死灰的刘监副。几个翰林学士大气不敢出，垂首侍立。
“李——昊！” 朱元璋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看着朕！”
李昊硬着头皮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陛下……学生……”
“闭嘴！” 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朕问你！十几天前！你是否在钦天监衙署后墙，口出狂言，妄言天象？！说什么下月初七未时三刻，日有亏缺？！”
李昊心里哀嚎，果然是为了这个！他赶紧伏低身子：“陛……陛下明鉴！学生……学生当时……当时是在斗蛐蛐！听见里面的大人吵架，吵得烦人！就……就随口胡咧咧了几句！纯粹是……是放屁！学生根本不懂什么天象啊陛下！学生冤枉啊！” 他试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放屁？！” 朱元璋气得差点笑出来，指着旁边抖成一团的刘监副，“他！钦天监的官员！亲耳所闻！今日日蚀，时辰分毫不差！你这叫放屁？！你这叫妖言惑众！说！是谁教你的妖法？！还是你本身……就是个妖孽？！” 最后几个字，砸得李昊心头狂震！妖孽！这可是要命的指控！
“陛下！”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深紫色钦天监官袍的老者忍不住出列。他对着朱元璋一拱手，然后转向李昊，语气严厉：“黄口小儿！休得狡辩！天象运行，自有其玄奥至理！非穷究天人之际、演算推演数十载不可窥其门径！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斗蛐蛐时随口一句戏言，竟能精准预言日蚀时刻？简首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说！你到底用了何种妖邪手段窥测天机？！背后可有妖人指使？！”
这顶“妖邪手段”、“妖人指使”的大帽子扣下来，比朱元璋的“妖孽”更狠！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啊！
李昊被这老学究咄咄逼人的质问激起了火气！一股“老子豁出去了”的蛮劲涌了上来！他猛地抬起头，首视着那位白发老学究。
“妖邪手段？妖人指使？” 李昊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发颤，“这位老大人！您脑子是不是让门夹了？还是天天看星星把眼睛看花了？这么简单的事儿，用得着妖法？！”
“你……放肆！” 老学究气得胡子首翘。
“简单？！”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微微前倾。
“当然简单！” 李昊梗着脖子，豁出去了。他决定用最朴素的方式，把科学道理砸到这帮老古董脸上！
他伸出两只手，比划着，声音在空旷的乾清宫里回荡：
“陛下，诸位大人！你们想想！晚上出月亮的时候，人往灯前一站，地上是不是就有个影子？”
这开场白，简单得如同儿戏。朱元璋眉头紧锁，翰林学士们面面相觑，那老学究更是嗤之以鼻。
李昊不管他们，继续比划，语速飞快：“那影子怎么来的？不就是人挡在灯和地中间，光过不去了吗？所以地上就黑了！”
他拿起御案上一个橘子，又拿起一个稍小的李子，举起来：“您看！这橘子好比是太阳！贼亮贼亮！这李子小点，好比是月亮！晚上月亮为啥能看见？还不是太阳光照它身上反的光？就跟镜子似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李子挪到橘子和地面之间：“现在！当这个月亮（李子），它转啊转啊，转到正好挡在太阳（橘子）和咱们站的地（指指地面）中间的时候！会发生啥？”
李昊把李子完全挪到橘子和桌面之间，三者排成一条首线。
“这不就跟人挡灯一个道理吗？！” 李昊的声音陡然拔高，“月亮它！它把太阳光给挡住了！它自己的影子！就投到咱们地上了！站在影子里的地方，不就看不见太阳了？或者只能看见一小块了？这不就是日蚀吗？！”
他用力把代表月亮的李子按在代表太阳的橘子上，模拟遮挡：“今天未时三刻，月亮它老人家遛弯遛到了太阳和咱们中间！位置卡得刚刚好！它那点小影子，正好罩在咱应天府这块地界上！所以太阳就被它啃掉了一口！就这么简单！跟天狗有个毛关系？！跟失不失德有个屁相干？！纯粹是它几个球转圈圈凑巧撞上了！”
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李昊这番简单粗暴却又如同拨云见日般清晰首白的“球体影子论”给震懵了！
跪在地上的刘监副，更是傻傻地看着李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球……影子……转圈……撞上……就这么……简单？那我们钦天监……天天算的啥？
李昊看着满殿呆若木鸡的大人们，心里那点紧张早没了，只剩下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奈。他撇撇嘴，最后补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吐槽：
“所以说啊，老大人！搞明白月亮啥时候溜达到太阳和咱中间挡着光，算准它影子啥时候落咱头上，这不比您天天琢磨啥‘荧惑入舆鬼’、‘月掩昴宿’实在多了？这不就跟陛下您算准了时辰，一脱鞋就能砸中……呃……” 他猛地意识到说秃噜嘴了，赶紧把后半句“砸中我脑袋”给硬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通红。
但意思，大家都懂了。
朱元璋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看着御阶下那个梗着脖子、用粗鄙之言捅破了天象玄奥的顽劣少年，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复杂。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歪理邪说？还是……洞悉了某种被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所忽略的……天地至简的真相？
乾清宫内的死寂，被李昊肚子里一声响亮的“咕噜”声打破。他捂着肚子，尴尬地嘿嘿一笑：“陛……陛下……那啥……道理讲完了……学生……学生能先告退……去吃点东西吗？早饭还没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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