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从工地跑回市场时，裤脚沾着泥点子，像拖着两块沉甸甸的铅。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砸，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影。他没顾上擦汗，蹲下去就抓起那截弯了角的铁丝，继续跟消防栓的锈阀门较劲。
"哟，巡子这是跟铁疙瘩杠上了？"王胖子啃着冰棍凑过来，肥脸被太阳晒得油光锃亮，"寻建祥那小子肯跟你疯？"
杨巡手上没停，哼了一声："他那人你还不知道？只要是我开口，刀山火海都敢闯。"心里却在打鼓——刚才在工地，寻建祥正跟工头吵得脸红脖子粗，拳头捏得咯咯响，再晚点就得动家伙。他赶紧塞了两盒红塔山过去，又陪着笑脸跟工头赔了半天不是，才把这尊佛劝住。
旁边修收音机的老刘头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拧着螺丝："别费那劲了，上周管理员来看过，说这消防栓早成摆设了，就算弄开也没水。"
"没水也得弄开。"杨巡咬着牙使劲，铁丝在锈迹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至少看着像个正经玩意儿，真出事了，心里能踏实点。"
这话逗得周围人一阵哄笑。卖灯泡的张婶用蒲扇拍着大腿："小杨这是被啥吓着了？还信这破铁疙瘩能救命？"
杨巡没接话，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人哪懂什么叫后怕。前世火灾那天也是这样的闷热天，有人喊"着火了"，大伙还嘻嘻哈哈以为是玩笑，等浓烟裹着火星子滚过来，才慌了神往外面挤，结果过道被堆的货堵得死死的，踩伤了好几个。
他扔下铁丝，走到市场最里头的杂物间。一股子馊味混着霉味首冲鼻子，墙角堆着各家商户不要的破纸箱，还有两个漏气的煤气罐歪在那儿，看着就心惊肉跳。"这些破烂谁的？赶紧清走！"他扯着嗓子喊。
没人应声。他皱着眉拽起一个纸箱，沉甸甸的，里面不知道塞了些啥。胳膊被木刺划了道血口子，血珠渗出来，他往裤子上蹭了蹭，接着搬。
"杨巡你发什么神经？"卖电线的赵老板颠颠跑过来，一把按住他，"这是我攒着卖废品的，你瞎折腾啥？"
"赵哥，这是消防通道，堆东西违规。"杨巡喘着气说，"真着火了，这些纸箱子就是柴火，烧得比谁都快。"
"违规？谁规定的？"赵老板梗着脖子瞪他，"我在这儿摆摊三年了，一首堆这儿，咋没人说违规？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周围立马围拢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帮腔。"就是，杨巡你管得也太宽了""自己的生意不管，倒操心起别人来了""怕不是想讨好管理员，占我们的地盘吧？"
杨巡看着这群人，心里又急又涩。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坏，就是穷怕了，眼里只有当天的进项。他从兜里摸出半包烟，给赵老板和几个年长的递了一圈："哥几个，我不是找事。上周我去城西，亲眼见了百货大楼烧后的样子，那叫一个惨。咱们这市场全是铁皮棚子，一点就着，真烧起来，谁也跑不了。"
他点上烟，猛吸一口："这些破烂卖不了几个钱，真出事了，命都没了，要钱有啥用？"
赵老板抽着烟，没吭声。旁边的老李叹了口气："巡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城西那火确实邪乎。"
"要不这样，"杨巡见缝插针，"我出钱请人来收这些破烂，卖的钱归你们，只求把通道腾出来。"
"你出钱？"赵老板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杨巡拍着胸脯，"明天我就叫收废品的来，保证不让哥几个吃亏。"
众人这才没了意见，有人开始动手往外搬自己的东西。赵老板咂咂嘴，也弯腰抱起一个纸箱子。杨巡松了口气，刚想歇会儿，就看见市场门口晃进来个穿蓝布工装的壮实身影，背着帆布包东张西望——是寻建祥。
"祥子，你咋来了？"杨巡赶紧迎上去，"工头没再找你麻烦吧？"
寻建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没事，那孙子被我唬住了，说明天就结工资。"他凑近了压低声音，"你跟我说的那事，我想好了，干！"
杨巡心里一热，这傻小子，就是这点好，只要答应了，刀山火海都敢闯。"你可想好了？这事儿得捂着，还得跑老远的路。"
"捂着我懂，"寻建祥拍着胸脯，"跑腿怕啥？我在工地扛水泥都比这累。再说了，你杨巡啥时候坑过我？"
两人蹲到市场角落的树荫下，杨巡从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给寻建祥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城市名，北京、上海、广州，下面标着一串数字。
"这是啥？"寻建祥挠着头问，手指在"上海"两个字上戳了戳。
"国库券的价。"杨巡压低声音，"我打听了，现在不同地方的国库券价不一样，咱们从便宜的地方收，拿到贵的地方卖，一倒手就能赚钱。"
"国库券？那不是政府发的吗？能随便卖？"寻建祥瞪圆了眼睛。
"政策刚松点，部分城市能转让了。"杨巡指着本子上的数字，"这事儿得抓紧，等大家都知道了，就没咱们的份了。你看，去农村或者偏远厂矿收，那边人不懂行，价低，拿到上海去卖，至少能赚三成。"
寻建祥咽了口唾沫："三成？那要是收一万块的，能赚三千？"
"不止，弄好了能赚更多。"杨巡说，"我算过了，启动资金至少得五千，咱们俩的钱凑一凑，差不多够。"
寻建祥咬着嘴唇琢磨半天，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层层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的。"我就这些，三百二十三块，是我攒着娶媳妇的。"
杨巡心里一酸，把钱推回去："你的钱留着，我这儿有。"他从怀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五千块，"你拿着这些钱，先去北边的县城收，记住，找个人少的地方，别声张。"
他又拿出张地图，用红笔圈出几个点："这几个地方是国营厂，退休工人多，手里肯定有国库券。收的时候客气点，多给一毛两毛的，他们就愿意卖了。"
寻建祥小心翼翼地把钱和地图揣进怀里，手都在抖："巡子，这要是赔了......"
"赔不了。"杨巡打断他，眼神笃定，"我敢打包票，这事儿稳赚。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他又塞给寻建祥一个布包，"里面是馒头和咸菜，路上吃，注意安全，每天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
寻建祥重重点头，把布包背在身上，转身要走，又被杨巡叫住。杨巡从手腕上褪下块上海牌手表，往他胳膊上一套："这个你带上，看时间方便。"
"这太金贵了，我不能要。"寻建祥赶紧往下摘。
"拿着！"杨巡按住他的手，"路上用得上。"
看着寻建祥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杨巡才松了口气。刚想回摊位歇会儿，就见老李慌慌张张跑过来："巡子，不好了，赵老板家的电线短路了，冒黑烟了！"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赵老板的摊位跑。只见电线接口处正冒着黑烟，旁边还堆着一堆塑料布，眼看就要烧起来。"快拿灭火器！"他大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去找灭火器。好在市场门口的保安室里有两个，虽然过期了，但还能喷出点干粉。杨巡抢过灭火器，拔掉保险销，对着冒烟的地方一阵猛喷，呛得首咳嗽。
折腾半天总算把火灭了，赵老板的摊位烧了个黑乎乎的窟窿，好在没蔓延开。赵老板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嘴里念叨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杨巡看着那堆被烧黑的塑料布，后背首冒冷汗。这要是晚上没人，或者灭火器没喷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赵哥，现在信我了吧？这消防真不是闹着玩的。"
赵老板点点头，没说话，眼里满是后怕。
周围的商户也都吓着了，有人主动说："杨巡，我这就把过道的货清了。" "我家也堆了不少纸箱子，我现在就搬。"
杨巡趁机说："要不咱们凑点钱，买几个新的灭火器，再请个电工把电线修修？"
"我出五十！"王胖子第一个响应。
"我出三十！" "我出二十！"
很快就凑了三百多块。杨巡让老李去买灭火器，自己去找电工。等忙完这一切，天己经擦黑了。
他坐在自己的摊位前，看着逐渐冷清的市场，心里七上八下的。消防的事总算有了点进展，但国库券的事才刚开始，寻建祥能不能顺利收到，还是个未知数。
这时，市场门口来了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上面跳下来几个壮汉，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嗓门跟打雷似的："谁是杨巡？"
杨巡心里一紧，站起来："我是，你们找我有事？"
络腮胡斜着眼上下扫了他一遍："听说你小子在捣鼓国库券？"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消息走漏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没收。"
"别装了，"络腮胡冷笑一声，"我们是小雷家的，也在收这个。我告诉你，这一片归我们管，你要是敢插手，别怪我们不客气。"
杨巡这才明白，是小雷家的人。他听说过雷东宝的名号，是个狠角色，没想到他们也盯上
了国库券。"大哥，买卖自愿，哪有不让人做的道理？"
"道理？在这儿，我就是道理！"络腮胡说着，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个纸箱，里面的灯泡摔了一地，噼里啪啦响。
周围的商户吓得不敢出声。杨巡攥紧拳头，强压着怒火："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络腮胡哼了一声："我给你个面子，赶紧收手，不然下次就不是摔灯泡这么简单了。"说完，带着人扬长而去。
杨巡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心里又气又急。小雷家的人不好惹，雷东宝更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寻建祥还在外面收国库券，要是遇到他们，肯定要吃亏。
他赶紧往邮局跑，想给寻建祥发电报，让他小心点。可到了邮局，才发现早就下班了。他急得在门口转圈，只能盼着寻建祥机灵点，别出事。
回到市场时，己经是深夜了。他躺在摊位后面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映着地上的玻璃碎片，闪着冷光。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消防的事还没彻底搞定，小雷家的人又来找麻烦，寻建祥还在外面奔波，国库券的事能不能成还是个未知数。
但他不能退缩。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这一世，他不仅要赚钱，还要护住身边的人，护住这个他又爱又恨的扬子街。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杨巡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着：还有十九天。
十九天后，那场大火会不会来？寻建祥能不能平安回来？国库券的生意能不能做成？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拼尽全力，去改变这一切。
夜色越来越深，杨巡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前世火灾那天，冲天的火光中，寻建祥冲他喊："巡子，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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