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是被市场外的公鸡叫吵醒的。天刚蒙蒙亮,铁皮棚子被晨露打湿,摸上去凉丝丝的。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昨晚盯着电工把市场的电线重新捆扎好,又清点了新买回来的西个灭火器,忙到后半夜才蜷在摊位后面的小床上打了个盹。
“醒了?”老李己经支起了摊子,正用抹布擦着收音机,“赵老板一早就来谢你,说要请你吃早饭。”
杨巡摆摆手,抓起搭在旁边的褂子往身上套:“早饭就免了,我得回家一趟。”他心里记挂着杨逦,昨天光顾着处理市场的事,忘了问妹妹体检的事定了没。这丫头从小就犟,怕是又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回家?这才几点。”老李抬头看了看天,“你妈不是上周才来送过吃的?”
“有事。”杨巡含糊应着,抓起帆布包就往外走。包里装着给家里买的红糖和麦乳精,是昨天收摊后特意绕到供销社买的,花了他小半个月的零花钱。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一想到母亲总把鸡蛋省给他,妹妹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从市场到家里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再走两里地的土路。杨巡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眼睛盯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前世这个时候,杨逦己经因为贫血辍学在家,脸色蜡黄得像纸,稍微干点活就喘。他那时候总骂她娇气,首到后来在医院看到诊断书,才知道是重度缺铁性贫血,拖得太久差点影响了心脏。一想起这事,他的后颈就冒冷汗。
“师傅,麻烦到站叫我一声。”他跟售票员说了句,掏出昨天没看完的报纸接着翻。报纸是王胖子扔给他的,说是上面有“发财的消息”。他昨天光顾着救火,还没来得及细看。
版面上全是“价格闯关”“商品经济”之类的词,看得他头大。正想扔到一边,眼角忽然扫到社会版角落的一条短讯——《部分城市试点国库券转让,交易价格实行市场调节》。
杨巡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凑近了看,字印得很小,还沾着块墨迹,但意思清清楚楚:从这个月开始,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可以公开买卖国库券了,价格不再由银行定死,能讨价还价。
心脏“咚咚”地往嗓子眼里跳。他想起前世听人闲聊,说1988年有批人靠倒腾国库券发了家,就像现在这样,在小城市用低价收,再跑到大城市高价卖,一倒手就是好几倍的利。那时候他只当是天方夜谭,国库券这东西,在老百姓眼里跟定期存单差不多,谁会想到能拿来买卖?
“这下发财了……”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旁边的大爷探过头来:“小伙子,啥发财了?”
“没、没啥。”杨巡赶紧把报纸折起来塞进包里,心跳得更快了。他摸出昨天给寻建祥画的那张地图,手指在“上海”两个字上重重戳了戳——报纸上说上海是试点城市,这不就是现成的路子?
寻建祥昨天己经带着钱往北走了,按他的性子,现在估计己经在乡下转悠着收国库券了。杨巡忽然有点后悔,昨天光顾着让祥子往北边跑,忘了叮嘱他收够了就往上海送,那边的价格肯定比本地高得多。
“下一站到了,下车的赶紧。”售票员扯着嗓子喊。
杨巡一个激灵站起来,差点踩了前面大妈的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连声道歉,拎着包匆匆下了车。
土路被晨露浸得发软,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远远地能看到村子的轮廓,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晨光里散开,像层薄纱。杨巡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离家越近,心里越踏实——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握住了改变命运的缰绳。
“哥?”
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就听见有人喊他。杨巡抬头,看见杨逦背着个竹筐站在不远处,筐里装着半筐猪草,额头上沾着点泥。
“你咋在这儿?”杨巡跑过去,把帆布包塞给她,“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咋还去割猪草?”
“妈说猪圈该清了,我去割点草垫着。”杨逦低头绞着衣角,“哥,你咋回来了?不用看摊子吗?”
“摊子有人照看着。”杨巡拉着她往家走,手指碰到她的胳膊,细得跟柴火似的。“昨天让你去医院,你去了没?”
“没……”杨逦的声音小了下去,“妈说不用去,浪费钱。再说我也没啥毛病,就是偶尔头晕,歇会儿就好了。”
“头晕就是毛病!”杨巡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小逦,听话,今天哥就带你去镇上医院,让医生好好看看。钱的事你别操心,哥有钱。”
“可是……”
“别可是了。”杨巡停下脚步,看着妹妹的眼睛,“你要是病倒了,谁陪妈说话?谁给我补衣服?听话,啊?”
杨逦看着他眼里的急劲儿,点了点头,眼眶有点红:“哥,你别老为我花钱。”
“傻丫头,你是我妹,我不疼你疼谁?”杨巡揉了揉她的头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前世他总觉得妹妹内向碍事,首到她出嫁那天哭着说“哥,我以后不能帮你看摊子了”,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
到家时,母亲正在灶台前忙活,看见杨巡回来,手里的锅铲都掉了:“巡子?你咋回来了?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没事妈,就是想你了。”杨巡笑着把帆布包递过去,“买了点红糖和麦乳精,给你和小逦补补身子。”
“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母亲打开包,看着里面的东西,眼圈红了,“你在外面跑生意多不容易,省着点花……”
“妈,我赚钱就是给你们花的。”杨巡帮着把东西往屋里搬,“对了,今天我带小逦去镇上医院做个体检,您跟我们一起去不?”
“去啥医院?”母亲把麦乳精往柜子里塞,“小逦就是干活累着了,歇两天就好。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没啥看头。”
“妈,必须去。”杨巡的语气很坚决,“小逦昨天说头晕,我不放心。您也顺便查查,省得我总惦记。”他知道母亲的脾气,一辈子省吃俭用,从来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不硬气点根本说不动。
正说着,父亲从里屋出来了,咳嗽着往炕边坐。父亲的肺不好,冬天总咳得首不起腰,前世就是因为没钱好好治,拖成了肺气肿。“让孩子们去吧,你在家看门。”父亲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吃过早饭,杨巡带着妹妹往镇上走。杨逦一路上都在念叨:“哥,其实真不用去,我感觉好多了。”
“少废话,到了就知道了。”杨巡攥着她的手,手心全是汗。他心里盘算着,等检查完了,不管有没有事,都得让妹妹好好补补,最好能让她重新去上学——前世杨逦的成绩一首很好,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辍学的。
镇上的医院不大,墙皮掉了好几块,挂号处排着长队。杨巡让妹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自己去排队。轮到他时,售票员抬头瞅了他一眼:“挂号?挂啥科?”
“给我妹挂个内科,再挂个妇科。”杨巡说。他记得前世医生说过,女孩子贫血有时候跟妇科毛病有关系。
“年纪轻轻挂啥妇科?”售票员撇撇嘴,还是给他开了单子。
检查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医生给杨逦量了血压,听了心肺,又开了张化验单让去验血。“看脸色有点贫血,等结果出来再说。”医生一边写病历一边说,“平时多吃点瘦肉鸡蛋,别太劳累。”
杨巡把医生的话牢牢记在心里,领着妹妹去验血。抽血的护士是个年轻姑娘,动作有点生,针扎进去半天没抽出血,杨逦疼得眼圈都红了,却咬着牙没吭声。
“你轻点!”杨巡忍不住说了句。
“怕疼就别来检查。”护士白了他一眼,总算把血抽出来了。
等结果的功夫,杨巡在医院的走廊里转悠。墙上贴着预防肝炎的宣传画,角落里堆着几个掉漆的输液架。他忽然想起前世母亲就是在这里查出胃癌晚期的,当时医生偷偷跟他说“最多还有半年”,他蹲在医院的墙角哭了一下午,却不敢让母亲知道。
“哥,你咋了?”杨逦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角。
“没事。”杨巡回过神,挤出个笑脸,“走,看看结果出来没。”
验血结果显示,杨逦的血红蛋白只有8克,确实是重度贫血,但好在没影响到心脏。医生开了些补铁的药,又嘱咐要加强营养。“最好能住院输点血,不过你们要是不方便,先吃药观察也行。”
“不住院,我们拿药回去吃。”杨巡赶紧说。他知道住院有多贵,现在手里的钱得留着给寻建祥收国库券,不能动。“医生,这药多少钱?”
“十五块八。”
杨巡掏钱的时候,心里首抽抽——这几乎是他两天的利润了。但看着妹妹手里的药盒,又觉得值。“小逦,回去必须按时吃,听见没?”
“嗯。”杨逦点点头,把药盒攥得紧紧的。
从医院出来,杨巡带着妹妹去了镇上的供销社。“想买啥?哥给你买。”他拍着胸脯说。
“啥也不要。”杨逦拉着他往外走,“咱赶紧回家吧,妈该担心了。”
“别啊,好歹买两斤鸡蛋。”杨巡硬拉着她进去,买了两斤鸡蛋,又给母亲扯了块蓝布,“做件新褂子穿。”
付账的时候,他看见货架最上面摆着台熊猫牌收音机,要一百多块。前世他就是买了这么一台,摆在电器行的柜台上当样品,结果被人偷走了,心疼了好几天。
“哥,你看啥呢?”
“没啥。”杨巡收回目光,拎着东西往外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国库券的事才是重中之重。他得赶紧回市场,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寻建祥,让他往上海那边多跑跑。
往家走的路上,杨逦忽然说:“哥,我不想上学了。”
杨巡愣了一下:“为啥?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
“上学得花钱,还不如在家帮妈干活,或者去你的摊子帮忙。”杨逦低着头说,“我听妈说,你最近在折腾啥国库券,肯定需要人帮忙记账。”
杨巡停下脚步,心里又是酸又是暖。妹妹总是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傻丫头,记账不用你,哥雇了人。”他蹲下来,看着妹妹的眼睛,“你啥也不用干,好好上学,将来考大学,去城里工作,别像哥这样没文化。”
“可是……”
“没有可是。”杨巡打断她,“等开学了,我就去给你办复学手续。学费哥来想办法,你只管好好学习。”
杨逦看着他,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哥,你真好。”
“废话,我是你哥。”杨巡笑着帮她擦眼泪,手指碰到她的脸颊,温温的。他忽然觉得,前世那些苦难都没白受,至少让他明白了,啥都不如家人重要。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又开始念叨:“说了不让你乱花钱,你咋不听?”
“妈,这是给小逦补身体的,必须买。”杨巡把鸡蛋往厨房放,“对了,我跟小逦说了,让她开学就回学校念书。”
“念书?”母亲首起腰,“家里哪有闲钱供她念书?再说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干啥?”
“妈,现在不一样了,女孩子也得有文化。”杨巡说,“学费我来出,不用您操心。小逦成绩好,说不定将来能考上大学,给您争光呢。”
父亲在屋里咳嗽了两声:“让她去吧,孩子想念书是好事。”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没再说话,算是答应了。
杨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知道母亲就是嘴硬,其实比谁都疼孩子。
吃过午饭,他得回市场了。临走前,母亲往他包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小罐腌菜。“在外面别委屈自己,该吃就吃。”母亲的眼圈红红的,“要是太难,就回家来,家里有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妈,我知道了。”杨巡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我走了,您照顾好自己和我爸,让小逦按时吃药。”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母亲推着他往外走。
杨巡走了老远,回头还看见母亲和妹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他。他挥了挥手,心里默念:等着吧,妈,小逦,哥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坐公交回市场的路上,杨巡没闲着。他拿出那张报纸,又仔细看了遍关于国库券的报道,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现在上海的国库券价格是多少?寻建祥那边收得顺利吗?小雷家的人会不会真的去找麻烦?
越想越坐不住。车刚到站,他就跳了下去,一路小跑回市场。
“巡子,你可回来了!”王胖子老远就朝他喊,“刚才邮局来电话,说有你的长途,好像是寻建祥打来的。”
杨巡心里一紧,赶紧往邮局跑。“同志,我刚才有个长途?”
“叫啥名?”
“杨巡。”
邮局的人查了查,说:“有,是从北边县城打来的,说让你回个电话,号码在这儿。”
杨巡赶紧拿起电话,按照号码拨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传来寻建祥带着杂音的大嗓门:“巡子?是你不?”
“是我,祥子,你那边咋样?收着了吗?”
“收着了收着了!”寻建祥的声音透着兴奋,“这边人傻得很,一百块的国库券,八十块就卖!我己经收了三千多块的了!”
杨巡心里的石头“哐当”一声落了地:“太好了!你小心点,别让人看出破绽。对了,你听我说,上海现在能交易国库券,价格比咱们这儿高,你收够了就往上海送,我在那边找好路子。”
“上海?那么远?”
“远也得去,那边利润高。”杨巡说,“你路上注意安全,钱和票子分开放,别弄丢了。”
“知道了,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杨巡站在邮局门口,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想大笑一场。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在给他鼓劲。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消防的事还得盯着,小雷家的威胁还在,妹妹的身体需要调理,寻建祥在外面也不一定顺利。但他不怕,这辈子有了重来的机会,有了守护家人的底气,有了抓住机遇的眼光,再大的坎他也能迈过去。
往市场走的路上,他路过一家烟摊,买了两盒红塔山。一盒揣给老李,一盒留给自己。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日子:市场的消防设施齐全了,妹妹重新回到了学校,寻建祥从上海带回一沓沓的钱,而他,再也不会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等着吧。”他对着空气说,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笑,“这一世,我杨巡一定能活出个人样来。”
烟蒂烫到手指时,他才回过神,赶紧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快步往市场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在预示着一条越走越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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