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蹲在市场角落的树荫下,手里那张报纸被攥得卷了边,指腹在"国库券转让"几个字上蹭来蹭去,快把纸页戳烂了。寻建祥从北边打来的电话还在耳朵里嗡嗡响——三千多块的国库券,按上海的市价倒一手,少说能赚小一千。可这点钱顶啥用?要想把这生意铺开来,没五万块本金根本转不动,更别说短时间内滚出像样的利润。
五万块。
这数字像块秤砣压在他心口。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皮盒,昨天刚取的五千块给了寻建祥,现在身上只剩不到两百块,连给市场换消防水管的钱都凑不齐。
"巡子,发啥愣呢?"老李推着三轮车从旁边过,车斗里堆着刚收来的旧收音机,"赵老板说那批该换的电线,问你啥时候凑钱。"
杨巡抬头瞅了眼市场入口,几卷发黑的电线堆在那儿,是昨天电工划出来的隐患——表皮裂得像老树皮,铜芯都露在外头,碰点火星就得短路。"知道了,这就去凑。"他勉强扯出个笑,心里头跟猫抓似的。
消防的事拖不起,国库券的生意更等不得。他咬咬牙,把报纸折巴折巴塞进兜里,决定先去试试找商户们挪点钱。
头一个找的是王胖子。这胖子前阵子倒腾收录机赚了笔,正愁没处放钱。杨巡拎着两斤刚买的荔枝,笑眯眯钻进他的摊位:"王哥,忙着呢?"
王胖子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抬头见了荔枝,眼睛亮了亮:"哟,巡子这是发横财了?"
"发啥财,路过供销社给哥捎点尝尝。"杨巡把荔枝往柜台上一放,顺手帮他码齐散落的磁带,"跟你说个事,我最近瞅着个好生意,稳赚不赔,就是差点本钱。"
王胖子剥了颗荔枝塞进嘴,含糊不清地问:"啥生意?比倒腾收录机还来钱?"
"差不多。"杨巡压低声音,"国库券,你知道不?不同地方价不一样,倒腾一下就能赚差价。"
王胖子的手顿住了,眯着眼上下打量他:"国库券?那不是政府发的吗?能随便倒腾?我可听说那叫投机倒把,犯法的。"
"不犯法,报纸上都登了,部分城市开放转让了。"杨巡赶紧掏出报纸,指着那条短讯给他看,"你看,上海都能公开交易了,政策允许的。"
王胖子扫了眼报纸,把荔枝核吐在地上:"政策允许?我看是你想钱想疯了。这玩意儿听着就不靠谱,我可不敢沾。"
"王哥,我能骗你吗?"杨巡急了,"寻建祥己经在北边收了三千多块的,送到上海就能赚几百。你要是信我,投点钱进来,保本,利润咱五五分。"
"保本?"王胖子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做生意哪有保本的?你要是赔了,我找谁要钱去?你那破摊子加起来值几个钱?"
这话跟针扎似的戳在杨巡心上。他知道自己没家底,人家不信也正常。"王哥,我杨巡在这市场混了这么久,啥时候骗过你?就信我这一回,保准让你赚钱。"
"算了吧,"王胖子摆摆手,"我胆小,还是倒腾我的收录机踏实。你要是缺钱周转,百八十块的我能借你,多了没有。"
杨巡碰了一鼻子灰,拎着没动过的荔枝走了。那袋子荔枝在手里沉甸甸的,跟拎着块铅。
他不死心,又去找赵老板。赵老板上次电线短路被吓着了,对杨巡多了几分信得过。杨巡把来意一说,赵老板皱着眉抽了半天烟:"巡子,不是我不帮你,我那点钱都压在货上了。再说这国库券......听着就玄乎,我还是把电线换了踏实。"
"赵哥,这生意真能赚钱,比你卖电线赚得多。"
"赚钱也得有命花啊。"赵老板磕了磕烟灰,"上次那火没烧起来是万幸,我可不想再冒别的险了。"
杨巡又找了卖灯泡的张婶、修钟表的老刘头......跑了一圈下来,嘴皮都说干了,愣是没借着一分钱。有人说他异想天开,有人劝他踏实做买卖,还有人偷偷说他怕不是想钱想疯了,要去搞投机倒把。
最后他走到老李的摊位前,老李正给一台旧收音机换零件,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叹了口气:"没人肯借吧?"
杨巡点点头,蹲在地上没说话。
"不怪他们,"老李放下螺丝刀,"这年月,谁手里的钱都来得不容易,谁敢随便投到没影儿的生意里?再说国库券这东西,听着就不像咱小老百姓能碰的。"
"可这是真能赚钱啊。"杨巡急得抓头发,"报纸上都登了,政策允许的。"
"政策允许也不行。"老李指了指市场里来来往往的人,"你看他们,谁不是挣点辛苦钱?投机倒把的名声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你打交道?"
杨巡没吭声。他知道老李说的是实话,可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机会溜走,心里像有火在烧。前世他就是因为胆小,错过了多少机会?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了先知先觉,难道还要因为没钱栽跟头?
"要不......消防的事先缓缓?"老李犹豫着说,"把钱投到生意里,等赚了钱再回头弄消防?"
"不行!"杨巡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消防的事拖不起,万一着火了,啥都没了。"
老李没再劝,低头继续修收音机,零件碰撞的叮当声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
杨巡蹲了半天,忽然站起来:"李哥,我再去趟邮局,给祥子打个电话,让他先别收了,等我凑够钱再说。"
刚走到市场门口,就见一个壮实的身影扛着蛇皮袋往里冲,差点撞在他身上。"巡子!"
杨巡抬头,看见寻建祥满头大汗地站在面前,蛇皮袋往地上一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你咋回来了?"
"我收够五千块的了,想赶紧给你送回来。"寻建祥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你看,全在这儿呢。"
杨巡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沓沓国库券,新旧不一,面值从五块到一百块不等,码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让人眼热。他心里一阵发烫,又一阵发酸——祥子这是把北边能收的全收来了。
"你咋不等我消息?"
"等不及啊,"寻建祥咧嘴笑,"那边人听说我收这个,都跑过来问,再晚几天说不定就被别人收走了。对了,上海那边联系好了吗?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杨巡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能说自己没钱了,不能让祥子的辛苦白费。"不急,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你买瓶汽水。"
"别买别买,我带了水。"寻建祥从蛇皮袋里掏出个军用水壶,拧开喝了一大口,"巡子,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刚才在电话里听你声音不对劲。"
杨巡沉默了半天,把凑钱的事说了。寻建祥听完,把水壶往地上一墩:"这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你帮他们弄消防的时候咋不说不行?"
"别怪他们,谁都不容易。"杨巡苦笑,"主要是这生意太新,他们不信也正常。"
"那现在咋办?"寻建祥急了,"眼看着能赚钱的生意,总不能黄了吧?"
"我也不知道。"杨巡蹲在地上,抓着头发,"五万块,我实在没地方弄去。"
寻建祥也蹲下来,盯着那堆国库券发呆。太阳越升越高,晒得地上冒热气,两人像被晒蔫的庄稼,耷拉着脑袋。
"要不......"寻建祥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我去跟工头借?就是上次欠我工资那孙子,他手里肯定有钱。"
"不行!"杨巡赶紧拦住他,"你忘了上次差点跟他打起来?去借钱还不是自找没趣?"
"那咋办?"
"我再想想......"
正说着,市场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杨巡抬头,看见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人在跟保安争执,为首的络腮胡正是昨天来威胁他的小雷家的人。
"又是他们。"杨巡皱起眉,心里咯噔一下。
寻建祥也看见了,猛地站起来:"这帮孙子想干啥?"
"别冲动。"杨巡拉住他,"看看再说。"
只见络腮胡指着市场里的商户,唾沫横飞地喊:"都听着!我们小雷家现在收国库券,一百块收八十,比市场价高五毛!谁手里有的,赶紧拿出来换钱,过这村没这店了!"
商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有几个手里可能真有国库券的,缩在摊位后面不敢吭声。
"咋没人敢应?"络腮胡冷笑一声,走到一个卖杂货的摊位前,拿起个搪瓷缸子掂量着,"王老三,我听说你爸手里有几张,拿出来换钱,这缸子我就当给你添彩了。"
那商户脸都白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真没有。"
"没有?"络腮胡把缸子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搪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巡心里的火"噌"地一下上来了。这伙人明摆着是来抢生意的,还用这种流氓手段威胁人。
"祥子,你在这儿盯着,我去趟邮局。"他突然站起来,往市场外走。
"你去哪儿?"
"借钱!"
杨巡一路小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小雷家的人把生意抢了。他想起一个人,或许只有那个人能帮他。
到了邮局,他抓起电话,手抖着拨了个号码。那是他以前跑生意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在镇上开信用社,手里有点权力。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谁啊?"
"张主任,我是杨巡啊,扬子街卖电器的。"
"杨巡?啥事?"
"张主任,我想跟你贷点款。"杨巡咽了口唾沫,"五万块,就一个月,利息按最高的算。"
"五万?"张主任笑了,"你疯了?就你那摊子,抵押给我都不值五万块。再说信用社有规定,不贷给个体户做投机生意。"
"不是投机生意,是正经买卖。"杨巡赶紧说,"我收国库券,报纸上都登了,政策允许的......"
"少跟我扯这些。"张主任打断他,"国库券那是国家的东西,轮得到你瞎折腾?我告诉你,这钱我不能贷,你也别瞎琢磨,小心把自己折腾进去。"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了。
杨巡握着听筒,愣了半天,才慢慢放下。阳光从邮局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刺眼的光斑,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市场走,路过供销社时,看见橱窗里摆着台崭新的电视机,标价三千八。他忽然想起前世就是这台电视机,被一个暴发户买走,转手就赚了一千块。可现在,三千八对他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走到市场门口,听见里面吵得更凶了。他赶紧往里跑,看见寻建祥正跟络腮胡推搡着,旁边围了一圈人。
"你想干啥?"寻建祥瞪着眼睛,拳头捏得咯咯响。
"我想干啥?"络腮胡冷笑,"我来收国库券,关你屁事?"
"这是我们先看上的生意!"
"生意?就你们俩穷鬼?"络腮胡往地上啐了一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做这生意吗?"
"你他妈说谁穷鬼!"寻建祥一拳就要挥过去。
"祥子!"杨巡赶紧拉住他,"别动手!"
络腮胡看见杨巡,眯起眼睛:"哟,正主来了。怎么着?凑够钱了?没凑够就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杨巡的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知道现在不能硬碰硬,小雷家的人都是亡命徒,真打起来他们占不到便宜。
"我们走。"他拉着寻建祥就往外走。
"凭啥走?"寻建祥不甘心地挣扎着,"这生意是我们先发现的!"
"走!"杨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硬把寻建祥拉出了市场。
到了外面,寻建祥甩开他的手:"你拉我干啥?那伙人太欺负人了!"
"我知道,但我们现在斗不过他们。"杨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硬碰硬只会吃亏。"
"那就算了?"
"不算。"杨巡看着市场门口,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劲,"但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两人蹲在路边,谁都没说话。太阳晒得地面发烫,空气里飘着尘土味,让人心里更烦躁。
"要不......我去跟我叔借?"寻建祥忽然说,"我叔在镇上开砖窑,手里应该有点钱。就是他那人抠得很,利息肯定要得高。"
杨巡抬起头:"能借到多少?"
"不好说,估计两三万差不多。"
"够了!"杨巡猛地站起来,"两三万加我们手里的,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祥子,你现在就去!"
"现在?"
"对,现在就去!"杨巡拍着他的肩膀,"小雷家的人在市场里折腾,正好给我们争取时间。你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着。"
寻建祥看着他眼里的光,重重地点点头:"行,我这就去!你在这儿等着,别跟他们起冲突。"
"放心吧。"
看着寻建祥跑远的背影,杨巡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他知道这是冒险,寻建祥他叔出了名的势利眼,借钱的利息肯定低不了,甚至可能要抵押。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他蹲在路边,看着市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忽然看见老李探出头来张望,看见他就赶紧招手。杨巡走过去,老李把他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布包:"这里面有五百块,是我攒着给儿子娶媳妇的。你先拿着,能顶一点是一点。"
"李哥,这......"
"别这那的了。"老李拍了拍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这点钱不算啥。等你赚了钱,别忘了请我喝顿好酒就行。"
杨巡捏着布包,感觉沉甸甸的,心里又酸又暖。刚才被商户拒绝的委屈,被小雷家欺负的愤怒,一下子都涌了上来,眼眶有点发热。
"谢谢李哥。"他哽咽着说不出别的话。
"谢啥,都是邻居。"老李笑了笑,"快去忙吧,我帮你盯着点市场里的动静。"
杨巡点点头,攥着布包往邮局走。他决定再给上海的朋友打个电话,问问那边的具体行情,顺便看看能不能先赊点账。
走到邮局门口,正好看见寻建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潮:"巡子!借到了!我叔借了三万,说利息一分五,一个月内必须还!"
"太好了!"杨巡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走,咱们现在就去给你叔写借条,然后你赶紧把国库券送到上海去!"
"哎!"寻建祥乐呵呵地应着,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杨巡跟在他后面,看着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了劲儿。五万块的本金凑够了,消防的钱也能从老李那五百块和自己的积蓄里先挪点出来。虽然利息高,虽然小雷家的人还在市场里捣乱,但至少,他把这步棋走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市场,看见络腮胡还在跟商户们嚷嚷,心里冷笑一声。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让这些人看看,他杨巡到底能不能做成这生意。
"祥子,走快点!"他喊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寻建祥回过头,咧嘴一笑:"来了!"
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并排往前走去,肩膀并着肩膀,像两只逆风飞翔的鸟,虽然艰难,却带着不肯认输的劲儿。杨巡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的路还很长,困难还很多,但他不怕。只要有寻建祥这样的兄弟,有老李这样的朋友,再大的坎,他也能迈过去。
市场里的吵嚷声渐渐远了,杨巡的心里却越来越亮堂。他仿佛己经看到,一张张国库券变成一沓沓钞票,消防栓换成了新的,妹妹重新回到了学校,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一世,他一定要抓住这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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