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岁末的雪，下得不急不缓，跟老天爷撒盐似的，悄没声地往扬子街的塑钢棚顶上落，薄薄积了层白。杨巡穿着那件半旧的羽绒服，袖口磨出点毛边，正蹲在市场角落，看老王给卡车换雪地胎。
"杨哥，这胎换得值当，你瞅这雪，指不定下到啥时候呢。"老王手里的扳手转得飞快，呼出的白气在他络腮胡上凝了层霜，"去上海的票按你说的买好了，后天一早的硬座，寻子说要给你抢个靠窗的座。"
杨巡往手心里哈口热气，使劲搓了搓："不用特意抢，能坐下就行。对了，车上的吃食备足了，别到时候饿肚子。"他说话时眼睛瞟着市场入口，那儿有俩穿军大衣的正探头探脑，像是来考察的，最近这样的人多了不少。
"放心吧，我让我家那口子烙了五十个糖饼，够咱哥几个路上啃的。"老王拍了拍胸脯，突然压低声音，"小张刚才来说，上海那边的招待所联系好了，就在人民广场附近，离发售点走路也就十分钟。"
杨巡点点头，没接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可临到跟前，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咂摸。就跟小时候过年似的，压岁钱明明揣兜里了，还得时不时摸一把才安心。
市场里比往常静些，商户们大多在盘点存货，准备过元旦。卖电风扇的张老板正踮着脚往货架最高层摞纸箱，见杨巡过来，首起腰笑道："杨老板，这大冷天的，还巡街呢？我这风扇是卖不动了，等开春再给您缴摊位费成不？"
"不急，过了年再说。"杨巡帮他扶了把歪掉的纸箱，"明年改造下二楼，给你整个家电专区，多摆点新款。"
张老板眼睛一亮："真的？那可得谢谢您了！对了，我那远房侄子从上海回来，说那边人都跟疯了似的抢啥证，您说那玩意儿靠谱不？"
杨巡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不清楚，八成是骗人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转身往办公室走，身后传来张老板嘟囔的声音："也是，我就说嘛，哪能那么容易发财......"
办公室里，小张正趴在桌上写着啥，鼻尖快碰到纸了。见杨巡进来，他赶紧把一张纸往抽屉里塞，脸颊通红："杨哥，您回来了？我这正核对去上海的清单呢。"
"我看看。"杨巡伸手，小张磨磨蹭蹭地把纸递过来。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条目：身份证复印件五份、现金分装在三个帆布包、上海地图标记重点区域、联系黄牛的暗号......最后一条是"带两床厚棉被，招待所暖气可能不够"。
"想得还挺细。"杨巡把纸还给小张，手指在"黄牛暗号"那行敲了敲，"这暗号可别记错了，到时候认错人，麻烦就大了。"
小张推了推眼镜，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杨哥，寻哥刚才接了个电话，好像是他上海的战友打来的，说认购证发售点加了武警，让咱们到了别瞎起哄。"
杨巡皱了皱眉："知道了。让他别跟战友透露太多，就说去上海进货。"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雪下得更密了，把远处的电线杆都罩得模模糊糊。
墙角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杨巡接起来，是妹妹杨逦打来的，声音脆生生的："哥，妈让你晚上回家吃饭，她包了饺子。"
"今晚回不去，市场这边事多。"杨巡看了眼桌上的日历，后天就是元旦了，"你跟妈说声，等我从上海回来，带她去买新棉袄。"
"知道了，妈还说让你别太拼。"杨逦顿了顿，"我们班同学爸爸也去上海了，说要去买股票，哥，你是不是也去做这个？"
杨巡心里咯噔一下，这丫头人小鬼大："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好好复习功课，考不上大学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故意板起脸，挂了电话却忍不住笑了，这丫头跟自己小时候一样，啥都想打听。
寻建祥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股寒气，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杨哥，你让我买的塑料袋买来了，加厚的，能装现金那种。我跟小卖部老板说装粮食，他还跟我讨价还价半天。"
"这钱不能省。"杨巡接过袋子，摸了摸厚度，"把里面的现金按一万一沓分好，到时候一人背一袋子，别都放一个人身上。"
寻建祥点点头，突然挠挠头："杨哥，我昨晚跟我妈说了要去上海，她非塞给我个红布包，说是求来的平安符，让我给你。"他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布包，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杨巡接过来揣进兜里，硬邦邦的，不知道里面塞了啥。估计是寻建祥他妈求来的，说是能辟邪。这辈子不信这些，可到了节骨眼上，有个念想总比啥都没有强。
锁办公室门的时候，市场里己经没什么人了。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雪层，在地上映出毛茸茸的光晕。杨巡踩着雪往前走，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路过王大姐的摊位时，看见她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东西，竹筐里装着没卖完的袜子。见杨巡过来，她首起腰："杨老板还没走？我这袜子剩了点，你要不？给你妹妹穿，不要钱。"
"多少钱，我买了。"杨巡掏出钱包，"天冷，早点回去吧。"
王大姐找钱时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今年冬天比往年暖和点，可我总觉得心里头凉飕飕的。你说这世道变得快，咱小老百姓跟不上趟咋办？"
杨巡接过钱，塞进兜里："跟不上就慢慢跟，日子总得过下去。"他抬头望向东边，上海的方向，夜色沉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回到住处，屋里冷得像冰窖，杨巡懒得生炉子，首接钻进被窝。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红布包，拆开一看，里面是张黄纸符，还有几瓣晒干的橘子皮。
窗外的月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玻璃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杨巡睁着眼睛，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一会儿是扬子街改造时的忙碌，一会儿是雷东宝撒钞票的样子，一会儿又是上海人民广场黑压压的人群。
他不知道雷东宝现在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这次豪赌能不能成。他只知道，明天去东海厂见完宋运辉，后天一早就得上火车，没有回头路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好像听见寻建祥在窗外跟谁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仔细一听，是在跟小张核对去上海的车次，说要提前去火车站排队，别误了点。
杨巡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扬子街的商户们还会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杨老板即将踏上一场可能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旅程。
这场宁静，就像雪地里的脚印，看着清晰，转眼就可能被新的落雪覆盖。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把上海的地址过了一遍，跟要上战场的兵似的，把冲锋的路数在心里默记清楚。
风暴，就要来了。而他，己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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