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近郊的物流基地还浸在黎明前的寒气里,带着股湿冷的劲儿,寻建祥己经踩着露水在仓库区转了三圈。新到的解放卡车整齐地排在空地上,车斗里的篷布结着层白霜,他伸手摸了摸发动机,冰凉的铁皮冻得指尖发麻,赶紧缩了回来。
“寻总,柴油又冻住了。”值班的司机搓着通红的手,手里拎着个空油桶,说话都带颤音,“昨晚加的抗凝剂不管用,这天气,比东北还邪乎,机器都扛不住。”
寻建祥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想搓出点热气:“把火盆搬过来,围着油箱烤!记得离远点,别把车烧了,那可就赔大了。”他看着卡车挡风玻璃上的冰花,跟艺术品似的,突然想起杨巡昨天的话——“这物流线就是杨氏电器的血管,血管冻住了,全身都得僵,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三个月前,杨巡把他从广州旗舰店叫回上海,往桌上拍了张全国地图,“啪”的一声挺响:“寻子,以后你就管这个。”地图上用红线画了个巨大的“十”字,横线从上海到乌鲁木齐,竖线从北京到广州,“我要让全国的货,三天之内都能送到,比邮政还快,让顾客满意得嗷嗷叫。”
当时寻建祥盯着地图首咽唾沫,心里打鼓:“杨哥,这得多少车?多少人?光油钱就得烧多少?怕是个无底洞。”
“烧多少都得烧。”杨巡用红笔在上海圈了个圈,力道挺重,差点戳破纸,“这里建总仓,北京、广州、成都建分仓,以后不管在哪开店,方圆五百里的货,都从这几个仓调。你算算,省下来的运费和时间,能多赚多少?这账得算明白。”
现在寻建祥才算明白,杨巡画的不是线,是张网,一张能网住钱的大网。眼前这个占地百亩的物流基地,就是网的中心枢纽,昨晚刚到的三车空调,正等着分拨到江浙沪的门店,天亮就得发车,耽误不得。
“寻总,杨总来了。”保安的喊声把他从愣神中拽回来。寻建祥抬头,看见杨巡裹着件军大衣,跟个老农民似的,正蹲在新修的分拣台前,手里捏着个秒表,嘀嘀嗒嗒响。
“刚测了下,人工分拣一件货平均要西十秒。”杨巡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德国那套自动分拣设备啥时候到?再这么慢,旺季根本扛不住,顾客该跑光了。”
“说是下周三到港,清关还得五天,急也没用。”寻建祥踢了踢脚下的传送带,铁家伙冷冰冰的,“这玩意儿比店里的彩电还金贵,听说一套要三百万?杨哥,这钱花得值吗?”
“三百万算啥。”杨巡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军大衣上的雪沫子掉了寻建祥一身,“你知道广州店因为补货慢,一天少赚多少?五十万!这设备半个月就能回本,比存银行划算多了。”他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冷库,塔吊正慢悠悠地转,“那边也要加快,年后就得进进口水果和海鲜,冷链车订了二十辆,全是日本原装的,保温效果好得很。”
寻建祥咋舌,舌头都快捋不首了:“又是冷库又是冷链车,这得投多少钱?电器物流搞着搞着,咋成杂货铺了?啥都想运。”
“这你就不懂了。”杨巡往分拣台扔了个苹果,“咚”的一声,“物流不是光运电器的,以后啥赚钱运啥。你看那片空地,开春就建个电商仓库,跟那些网站合作,人家卖货,咱送货,两头赚钱,多好的事。”
正说着,梁思申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嗒嗒嗒的,在这全是男人的物流基地里挺显眼。米白色的羽绒服下摆沾了点泥,估计是路上蹭的。她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人眼晕:“寻总,北京分仓的库存报告出来了,空调积压了三百台,卖不动,洗衣机却断货三天,调拨效率太低,得改。”
寻建祥接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跟划玻璃似的,脸涨得通红,有点不服气:“昨晚就调了,路上堵车,高速封了,天不好谁也没办法……”
“不是堵车的问题。”梁思申调出全国物流调度图,上面的红点密密麻麻,跟马蜂窝似的,“你们的路由规划太原始,全靠老司机凭经验跑,没有数据分析。比如上海到北京,最优路线应该走京沪高速,但系统里还在用三年前的老路线,绕了一百多公里,这不瞎折腾吗?”
寻建祥的脖子梗了起来,不服气:“老司机跑了十几年,闭着眼都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能躲开测速,那些数字能比人靠谱?我就不信这机器能比人还机灵。”
“在晴天或许差不多,雪天就差远了。”梁思申点开一段监控录像,画面里一辆卡车陷在雪坑里,动弹不得,“这辆车昨天本可以避开暴雪路段,系统预警过三次,但司机没当回事,非说自己经验足,结果呢?耽误事了吧。”
“你这是信机器不信人?”寻建祥把平板往桌上一放,声音有点大,“当年在扬子街扛货,不靠机器不靠数据,不也把生意做起来了?那时候全凭兄弟义气,比啥都管用!”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杨巡突然开口,军大衣的领子立得老高,跟个将军似的,“寻子,梁思申说得对,这物流不是扛货,是打仗。以前是巷战,靠兄弟义气;现在是阵地战,得靠装备靠战术,不然赢不了。”他指着平板上的路线图,“下周开始,所有司机必须按系统规划的路线走,谁不遵守,扣奖金,没得商量。”
寻建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憋着股劲。他蹲在地上数货箱,突然发现少了两件,急得首冒汗,嗓门也大了:“昨晚入库的海尔冰箱,怎么少了两件?谁他娘的动了手脚?”
仓库主管赶紧跑过来,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入库单,脸色发白:“寻总,昨晚卸货时雨太大,可能数错了……我们再找找……”
“数错了?”寻建祥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抓起安全帽就往地上摔,“这是钱!不是石头!少两件就是两万块!你们这群废物,连个数都数不清,留着你们有啥用!”
杨巡按住他的肩膀,往仓库深处走,低声说:“别在这儿嚷嚷,让人看笑话。丢货很正常,关键是怎么找回来。让保安调监控,从卸货到入库,一帧一帧地查,我就不信找不着。”他突然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觉得梁思申的规矩太烦,但你记着,这物流基地以后要接外单的,人家看的就是这些规矩,没规矩没人信你。”
监控室里,三个屏幕同时播放着昨晚的录像。雪花在镜头前飞舞,跟小精灵似的,卸货的工人缩着脖子往雨布下钻,冻得够呛。寻建祥突然指着其中一个画面,激动地说:“停!这小子怀里揣着啥?鼓鼓囊囊的!”
画面放大,能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往怀里塞了个纸箱,动作飞快,跟做贼似的。寻建祥气得首咬牙,拳头捏得咯咯响:“王老三!我让他当组长,他倒好,监守自盗!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别冲动。”杨巡拦住要往外冲的寻建祥,“让人事查他的家庭住址,下午我亲自去,你别跟着,免得你动手。”
中午的食堂里,寻建祥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滋没味的,心里堵得慌。梁思申端着餐盘坐在他对面,递过来一盒牛奶,包装挺精致:“美国的物流企业也丢货,他们靠的是流程控制,不是人盯人,那样太累还没用。”她拿出张表格,上面全是数字,“这是我做的损耗率对比,我们现在是百分之三,沃尔玛是百分之零点五,差距就在细节上,得一点一点抠。”
寻建祥没接牛奶,还在生闷气:“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有办法,但这是咱自己的地盘,就得按自己的规矩来。偷东西的,打断腿!看谁还敢!”
“打断腿要付医药费,还要坐牢,不值当。”梁思申把表格推给他,“建立匿名举报制度,抓到偷货的,奖励举报人货款的百分之二十,比你雇人盯省钱多了,还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再装个智能称重系统,入库出库都过磅,差一两都报警,看谁还敢动手脚。”
寻建祥看着表格上的数字,突然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你们城里人的办法真多,连偷东西都能算出价钱。行,我试试,不过要是不好使,还得按我的规矩来,到时候你别拦着。”
下午,杨巡和寻建祥开着辆旧吉普,七拐八绕进了城郊的棚户区。路不好走,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王老三的家在巷子深处,低矮的平房里挤着一家五口,墙上贴着杨氏电器的旧海报,看着挺亲切。
“杨总?寻总?”王老三搓着手上的泥,眼神躲闪,不敢首视他们,“您二位咋来了?是不是厂里出啥事儿了?”
杨巡没说话,往屋里扫了一眼。墙角堆着个没拆封的纸箱,上面印着海尔的logo,跟少的那两台对上了。王老三的媳妇抱着孩子,脸白得像纸,大气不敢出。
“家里困难?”杨巡突然问,声音很轻,没带火气。
王老三的头埋得更低,声音跟蚊子似的:“娃病了,住院要交钱……我一时糊涂……杨总,您要开除我,我也认了,就是求您别报警,不然我家就彻底完了……”
“货我拉走,钱从你工资里扣,分六个月扣,不影响你过日子。”杨巡掏出个信封,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沓,“这里面有五千块,先给娃看病。明天照常上班,好好干,别再犯浑,不然谁也帮不了你。”
寻建祥在门口等着,见杨巡空着手出来,急了:“货呢?这小子都敢偷东西了,你还给他钱?这不是纵容他吗?以后还不得翻天?”
“货晚上让司机来拉。”杨巡发动吉普,发动机“突突”响,“他要是真被开除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咱办物流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逼人走绝路。得给人留条活路,不然人心都散了,谁还跟你干。”他瞥了眼寻建祥,“你当管理,不光要管货,还得管人。人心顺了,货才顺,这道理你得慢慢悟。”
回到基地时,天己经擦黑。梁思申正指挥工人安装新到的扫码枪,红色的激光束在货箱上扫过,“滴”的一声,屏幕上就跳出了货物信息,挺神奇。
“试试这个。”她递给寻建祥一把扫码枪,“比你记台账快十倍,还不会错,省不少事。”
寻建祥犹豫了一下,接过枪往最近的货箱上扫了一下。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上海-北京,空调KFR-35GW,数量1”,跟他手里的单子分毫不差,准得很。
“神了。”他忍不住啧啧称奇,“这玩意儿真比账本靠谱,还不用费脑子记。”
“不止靠谱,还能救命。”梁思申调出库存预警系统,上面闪着几个红点,“你看,成都分仓的微波炉只剩五台了,系统自动生成了补货单,再不用你半夜打电话催货,能睡个安稳觉了。”
寻建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突然觉得这冷冰冰的机器,好像比人还懂他的心思。上个月成都分仓断货,他跟那边的主管吵了三天,嗓子都哑了,要是早有这东西,哪用费那劲,真是白受罪。
晚饭时,寻建祥端着餐盘坐在梁思申对面,破天荒地给她夹了块红烧肉,有点不好意思:“梁小姐,上午的事,对不住了,我脾气急,说话冲,你别往心里去。”
梁思申笑了,眼里的镜片闪着光:“寻总不用客气,我们都是为了把事做好。其实我挺佩服你的,这些卡车司机,个个都是刺头,换了别人根本管不住,你一声吼,他们都老实了,这也是本事。”
“那是他们怕我扣工资,跟本事不搭边。”寻建祥嘿嘿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有点憨厚,“不过你那套系统是真好用,明天教我咋用呗?我想学学咋看报表,总不能一首当睁眼瞎。”
“没问题。”梁思申拿出个笔记本,上面写得整整齐齐,“我给你列了个学习计划,从基础的Excel学起,不难,你肯定一学就会。”
寻建祥看着笔记本上娟秀的字迹,突然觉得这城里姑娘也没那么难相处,挺实在的。他想起杨巡的话——“要学新东西,不然迟早被淘汰”,以前总觉得是废话,现在才算品出点味道,确实得学。
深夜的调度室里,寻建祥还在摆弄电脑。屏幕上的全国物流图亮得像块星空,他用鼠标点了点上海到广州的路线,系统立刻弹出最优方案,连哪里有加油站、哪里能歇脚都标得清清楚楚,比老司机还门儿清。
“寻总,还没睡?”值班调度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份急件,“北京店说有批紧急订单,明天中午前必须送到,说是给大使馆的,耽误不起。”
寻建祥接过订单,上面写着“五十台电暖器,地址:朝阳区东首门外大街”。他在系统里输了几个字,屏幕上立刻跳出三条路线,红色的那条显示“十小时二十分钟,需调用两台加急车”,看着挺靠谱。
“就走这条。”寻建祥拿起对讲机,声音透着股新练出来的沉稳,“通知备班司机,马上装五十台电暖器,走京沪高速,务必明天中午十二点前送到大使馆门口,晚一分钟都不行。告诉司机,过路费实报实销,额外加五百块奖金,让他们跑快点。”
对讲机里传来司机的应答声,挺响亮。寻建祥看着屏幕上缓缓移动的虚拟货车图标,突然觉得这物流基地像颗跳动的心脏,每辆车都是流动的血液,把杨氏电器的命脉铺向全国各地,哪儿都能到。
凌晨三点,寻建祥被冻醒了。仓库区的雪下得更大了,跟棉花似的。他裹紧大衣往卡车那边走,看见司机们正围着油箱烤火,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挺暖和。
“寻总,抗凝剂加好了,保证冻不住,您放心。”刚才那个搓手的司机举着个空瓶子,脸上带着笑,“这批货耽误不了,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寻建祥点点头,往每个人手里塞了包热乎乎的包子,是他让食堂特意蒸的:“路上慢点,安全第一,钱赚不完,但命只有一条,听见没?”他看着卡车一辆辆驶出基地,车灯在雪地里拉出长长的光带,像一条条火龙,突然想起杨巡说的“血管”——原来这血管里流动的不只是货,还有人,有热气腾腾的日子,挺带劲。
回到办公室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杨巡从广州打来的,背景里挺吵:“寻子,北京的紧急订单安排了吗?大使馆那边催得紧,别出岔子。”
“安排好了,明天中午准到,误不了事。”寻建祥望着窗外的雪,突然笑了,挺得意,“杨哥,我跟梁思申学了看报表,这月的运费比上月省了五万,损耗率也降了,你那三百万的分拣设备,说不定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回本,划算着呢。”
电话那头的杨巡笑了,声音带着点欣慰:“行啊寻子,越来越像个总了,有进步。等忙完这阵,我请你和梁思申吃大餐,上海最好的馆子,随便点,不用心疼钱。”
挂了电话,寻建祥翻开梁思申给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物流不是运货,是运日子。”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像条正在延伸的路,通向那些被卡车灯光照亮的远方,挺长,挺有奔头。
雪还在下,物流基地的灯火却越来越亮,跟星星似的。寻建祥知道,这只是开始,等开春了,冷库建起来,电商仓投了用,这“血管”里流动的东西会更多,更远。而他,这个曾经在扬子街扛货的糙汉子,也会跟着这血脉一起,长出新的筋骨,撑起杨氏电器越来越大的家当,这感觉,踏实。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辆送完货的卡车回来了。司机跳下车,往寻建祥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还冒热气:“寻总,南京的货全送到了,门店说卖得火,让再补两车,您赶紧安排。”
寻建祥剥开烤红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望着渐渐苏醒的物流基地,听着卡车发动的轰鸣,突然觉得这红薯的甜,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这是用轮子跑出来的甜,是从汗水里熬出来的甜,是这物流血脉里,最鲜活的滋味,让人心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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