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推开别墅雕花铁门时,正看见母亲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手里攥着块抹布,跟那只青花瓷瓶较上了劲,擦了一遍又一遍。十月的阳光透过香樟树叶洒下来,在她银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可那背影瞧着,比老宅院里的老槐树还佝偻,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
“妈,这么凉的天,怎么坐外头?”杨巡脱下西装搭在臂弯,军绿色的工装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去年刚盖的别墅,意大利进口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能照见人影。可我妈偏不喜欢,非得在墙角摆个煤炉,说烧出来的开水才有股子烟火气,比电水壶烧的强多了。
杨母没回头,抹布在瓶身上打着圈,一下一下挺用力:“这瓶子太亮,晃眼。还是以前你爸留下的粗瓷碗好,磕了碰了不心疼,实在。”她突然往屋里指了指,声音压低了些,“张妈做的早饭太精细,粥里放了莲子百合,甜兮兮的,不如玉米糊糊实在,顶饿。”
杨巡蹲在母亲身边,鼻尖蹭到她袖口的肥皂味——还是他小时候用的固本牌,多少年没变,闻着就亲切。“张妈是五星级酒店出来的,讲究这些。您想吃玉米糊糊,我让她做就是,多大点事儿。”他看着母亲手里的青花瓷,突然想起上周刚拍回来的清代花瓶,被母亲用红布盖得严严实实,说“看着就贵得吓人,摆着心慌”。
“别折腾了。”杨母放下抹布,掌心的老茧刮过冰凉的瓶身,有点硌得慌,“这房子太大,住不惯。昨晚我起夜,绕了三圈才找着厕所,不如以前的小平房,出门就是,方便。”她突然抓住杨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小巡,咱把这房子卖了吧,回扬子街盖个小院,妈给你煮红薯粥,还跟以前一样。”
杨巡心里一酸,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这双手给他缝过补丁,给他攥过救命钱,现在却连光滑的瓷瓶都不敢碰,总觉得这福气不是自己的。“妈,您忘了小时候总说,等我有本事了,给您盖栋带院子的大房子?这不是实现了吗?您该享福了。”
“不一样。”杨母的声音发颤,往左右看了看,跟做贼似的压低了嗓门,“以前穷,街坊邻居帮衬着,热热闹闹的;现在富了,眼睛都盯着呢。前儿个你二姨来,首问这房子值多少钱,那眼神,跟狼似的,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她突然抹了把脸,眼眶红了,“我总梦见你爸,他说咱杨家祖上没这么大的福气,受不住这么多钱,会招祸的。”
杨巡正想劝,屋里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妹妹杨逦的尖叫,听着就急。他赶紧往里跑,看见杨逦正蹲在地上捡画纸,水彩颜料溅了一地,新买的钢琴琴键上都沾着片靛蓝,看着挺可惜。
“咋了这是?”杨巡皱起眉。杨逦今年十七,眉眼像极了早逝的姐姐,就是性子拧,跟头牛似的。上个月偷偷把高考志愿改成了美术学院,气得他当场就摔了她的画板。
“张妈拖地弄湿了我的画!”杨逦把画纸往地上一摔,颜料溅到杨巡的工装裤上,也不管,“反正你们都不待见我画画,觉得我不务正业,不如烧了干净!”
“你这孩子!”杨巡的火噌地上来,嗓门都劈了,客厅水晶灯的光芒晃得人眼晕,“学美术能当饭吃?我托人给她找了财经学院的名额,毕业进银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瞎涂强?”
“我不进银行!”杨逦突然哭起来,眼泪混着颜料淌了满脸,跟小花猫似的,“我要考中央美院!我要让我的画挂在美术馆里!凭啥你说了算?”
“你敢!”杨巡的嗓门劈了叉,“你要是敢报,我就断你生活费!看你怎么画!”
“别吵了!”杨母突然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两个犟脾气都闭了嘴。她慢慢蹲下去,捡起张画纸,上面画着栋歪歪扭扭的小平房,门口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支冰棍——那是扬子街老宅的模样,多少年了,小逦还记得。
“小逦画得真好。”杨母用袖口擦了擦画纸边缘的污渍,指腹在画里的冰棍上轻轻,“你姐小时候也画过这个,后来……后来搬家弄丢了,可惜了。”
杨逦的哭声戛然而止,抽噎着说:“奶奶,我就是想画出以前的样子……觉得那会儿挺好的。”
杨巡看着那幅画,突然想起姐姐临终前,攥着支烧黑的铅笔,在草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家。那年他才十二,不懂姐姐为啥放着新搬的单元楼不画,非要画早己拆了的棚户区,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财经学院的名额……”杨巡的声音软下来,没那么冲了,“你先去旁听,要是实在不喜欢,咱再想办法,行不?不逼你。”
杨逦愣了愣,突然扑过来抱住母亲的脖子,眼泪把老人的蓝布褂子洇湿了一大片。杨巡看着这祖孙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说不出的滋味。
午饭时张妈做了糖醋排骨,是杨母最爱吃的。可老太太没动几筷子,总往杨巡碗里夹,说:“多吃点,下午还要去公司。你弟那个事……”
“别提他!”杨巡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排骨汤溅到桌布上,“在采购部干了仨月,就敢收供应商的回扣,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整个华东区的货都得出问题!气死我了!”
“小速也是一时糊涂。”杨母叹了口气,给小儿子的空位摆上碗筷,“他从小就笨,没你机灵,你多担待点。要不……让他去物流基地跟着建祥?累点,踏实,建祥那孩子靠谱。”
杨巡没说话,扒拉着米饭。杨速比杨逦大两岁,性子懦弱,没啥主见。去年塞进公司当副主管,结果连仓库盘点都算不清账,还总抱怨同事看不起他,觉得委屈。寻建祥提过好几次,说想带带这小子,可杨巡总觉得弟弟该坐办公室,不能像寻建祥那样一身汗味,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明天让他去物流基地报到。”过了很久,杨巡才开口,语气挺坚决,“从搬货开始,寻建祥怎么骂他,我都不管,就得好好磨磨他。”
杨母这才笑了,往他碗里又夹了块排骨:“建祥是个好孩子,实诚。当年你爸住院,他背着去的医院,鞋都跑丢了一只,我还记得呢。”
下午去公司的路上,杨巡让司机绕去了扬子街。老市场早就拆了,盖起了玻璃幕墙的商场,门口的石狮子还是原来的,只是被打磨得锃亮,没了以前的糙劲儿。他站在狮子前,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这儿摆摊卖针头线脑,冬天冻得首跺脚,却把唯一的棉手套给他戴,自己的手冻得通红。
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是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受冻挨饿。可真到了这一天,母亲却总念叨着过去的苦日子,好像现在的福分都是偷来的,受之有愧。
“杨总,寻总在基地等您,说杨速的事……”司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物流基地里,寻建祥正揪着杨速的耳朵骂:“你小子敢少算三箱彩电!当我眼瞎?这点数都算不清,能干点啥!”杨速低着头,工装裤上沾着灰,跟当年刚进公司的寻建祥一个模样,看着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气。
“让他自己算清楚。”杨巡走过去,把账本扔在杨速面前,“算错一个数,晚上别吃饭,饿着。”
寻建祥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把算盘往杨速怀里一塞:“好好打,算完了给你杨哥过目,别想蒙混过关。”
杨巡看着弟弟笨拙地拨弄算珠,突然想起自己刚做生意时,母亲也是这样陪着他对账,错一个数字就罚抄一百遍。那时候觉得是折磨,现在才明白,那是怕他走歪路,用心良苦。
傍晚回家,刚进门就闻到煤炉的味道,呛呛的,却很亲切。杨母正蹲在厨房门口,往炉子里添煤,张妈在旁边急得首转圈:“老太太,您要是喜欢吃烤红薯,我用烤箱给您做,又快又干净,这煤炉太危险……”
“烤箱烤的没这味儿。”杨母的脸上沾着黑灰,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小巡小时候,我就用这炉子给他烤红薯,皮焦里甜,他能吃仨,肚子吃得溜圆。”
杨巡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煤铲:“我来吧,您去歇着。”火光映在他脸上,暖烘烘的,恍惚间又回到了老宅的厨房,母亲也是这样蹲在炉边,给他烤红薯,等他从外面疯玩回来,一进门就能闻到香味。
“小逦去楼上画画了。”杨母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儿子添煤的背影,“她说财经学院的课,她去听了两节,还行,没说不喜欢。”
“嗯。”杨巡把红薯埋进煤灰里,“我托人问了,中央美院有进修班,周末能去学,不耽误正事。”
杨母愣了愣,突然抹起眼泪:“小巡,妈不是怪你……妈是怕,怕这钱来得太容易,你们姐弟仨站不稳。你爸走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本事教你们大道理,就知道做人得实在,不能飘,一飘就容易出事。”
“我知道,妈。”杨巡蹲下来,握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却暖和,“以前我总想着,给你们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日子,就算尽孝了。现在才明白,您要的不是这些,是踏实,是一家人在一块儿舒坦。”他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下周我让张妈回家,咱娘俩自己做饭。您教我蒸馒头,跟小时候一样,我学,保证好好学。”
杨母的眼泪掉得更凶,却笑着点头:“你小时候蒸馒头,面发得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的,差点把锅砸了……现在肯定比那时候强。”
正说着,杨逦从楼上跑下来,手里举着张画:“奶奶,你看我画的烤红薯!像不像?”画上的煤炉冒着青烟,红薯裂开道缝,淌着金灿灿的糖汁,旁边站着个咧嘴笑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个大红薯,傻呵呵的。
“像!太像了!”杨母接过画,手指在男孩脸上轻轻点着,“这是小巡,没错!小时候就这模样,馋嘴得很!”
杨巡看着画,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这些年忙着开疆拓土,建连锁店,盖物流基地,总以为赚够了钱,就能让家人幸福,却忘了母亲要的不过是一炉热乎的烤红薯,妹妹要的不过是一张能画下回忆的纸,弟弟要的是一份能让人瞧得起的踏实活计。
“画得好。”杨巡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下周我带你去美术馆,看看人家怎么画的,多学学。”
杨逦的眼睛亮了,像落了星星:“真的?说话算数?”
“真的。”杨巡望着窗外的晚霞,别墅的尖顶在暮色里像座城堡,“但你也得答应我,财经学院的课,还得去听,不能半途而废。”
晚饭时,杨速从基地回来了,工装裤上沾着机油,却难得地没抱怨,脸上还有点兴奋。“哥,寻哥教我盘库了,说我算错的三箱彩电,其实是他挪去做样品了,故意逗我呢,想让我细心点。”他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下周教我开叉车,说学会了很威风。”
“好好学。”杨巡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学好了,哥给你买辆新叉车,最好的那种。”
杨母看着仨孩子吃饭的样子,突然笑了,往每个人碗里都添了块红薯:“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甜着呢。”
夜渐深,杨巡躺在母亲隔壁的房间,听见老太太在哼小时候的童谣,轻轻的,挺催眠。他拿起手机,给梁思申发了条短信:“明天的董事会推迟吧,我想陪我妈去趟菜市场,买点新鲜菜。”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母亲坐在中间,杨逦搂着她的脖子,杨速站在旁边,有点腼腆,他自己则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得意气风发,那会儿觉得这样就是成功了。
杨巡摸了摸照片里母亲的脸,突然明白,所谓的“大家长”,不是把自己认为好的强塞给家人,而是知道他们真正想要什么,哪怕那只是一炉烤红薯,一幅画,一次笨拙的成长,都得耐心等着,陪着。
第二天一早,杨巡被煤炉的味道熏醒。他走进厨房,看见母亲正和杨逦一起揉面,面粉沾了满脸,像个圣诞老人。杨速蹲在门口,给寻建祥打电话,大声说:“寻哥,我今天早点去,你教我开叉车呗!我保证好好学!”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杨巡走过去,从母亲手里接过面团:“我来试试,说不定比小时候强,您瞧瞧。”
母亲笑着拍掉他身上的面粉:“好好揉,别又发成石头,可别浪费了这好面。”
面粉飞扬里,杨巡突然觉得,这栋豪华别墅,终于有了家的味道。不是因为昂贵的装修,也不是因为精致的饭菜,而是因为这里有母亲的牵挂,有弟弟妹妹的吵闹,有他自己差点弄丢的,最朴实的幸福。
他知道,母亲的心病或许不能一下子痊愈,但只要他慢慢来,陪着她蒸馒头,陪着她逛菜市场,听她念叨过去的日子,总有一天,她会相信,现在的好日子,是他们一家人踏踏实实挣来的,受得住,也担得起。
就像这面团,得慢慢揉,慢慢发,才能蒸出又软又香的馒头。急不得,也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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