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物流基地的晨会开成了菜市场,吵吵嚷嚷的。寻建祥把梁思申团队制定的KPI考核表拍在铁皮桌上,“啪”的一声,震得桌上搪瓷杯里的豆浆都溅了出来,洒在表格上,晕开一小片。
“这啥玩意儿?”他指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指标,嗓门比叉车启动时还响,跟吵架似的,“送货准点率、货损率、客户满意度……老子开了十年车,从没见过拉趟货要填这么多单子!这不是折腾人吗?”
仓库主管老周赶紧点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说话有点漏风:“寻总说得对!以前咱凭良心干活,货送到位、不少东西就行,现在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还让不让人喘气?”
梁思申穿着米白色西装站在人群外,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高跟鞋陷在仓库的泥地里,鞋跟都歪了。她身后的数据分析专员小吴抱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物流调度图还在闪烁,被这阵仗吓得脸发白,手都在抖。
“寻总,这些指标不是虚的。”梁思申往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上周广州分仓错发了三十台空调,就是因为没有货损登记流程,查都没法查;北京的司机绕路多花了两千油钱,要是有最优路线规划……”
“放屁!”寻建祥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货箱,泡沫塑料散落一地,“老陈那是为了躲开暴雨!你当司机都跟你似的,坐在办公室里看老天爷脸色?真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陈是公司的元老司机,开了快二十年车,闻言红着脸插嘴:“梁小姐,不是我们不服管,实在是这表格太复杂。我儿子读高中,说这比他们月考还难,咱这大老粗哪看得懂。”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扛着包裹的搬运工也停下手里的活,凑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梁思申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仓库顶的白炽灯,有点晃眼:“流程可以简化,但不能没有。就像开车要系安全带,麻烦却能保命,这些规定也是为了少赔钱。”
“我们跑了十几年车,没系这‘安全带’不也活得好好的?”寻建祥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都泛黄了,往桌上一拍,“这是我记的送货路线,哪段路坑多,哪个收费站便宜,比你那破电脑靠谱十倍!不信你问老陈!”
杨巡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军绿色工装外套搭在肩上,手里还捏着个没啃完的肉包,油乎乎的。他一眼就看见地上的狼藉,嘴角的油星都没擦:“咋回事?大清早的就吵翻天,嫌罚款太少,想找点刺激?”
寻建祥像找到了主心骨,把考核表往他面前一递,语气带着委屈:“杨哥你看!这洋小姐非要给咱套枷锁,说以后搬箱子都得按秒表算!咱是干物流的,不是耍猴戏的!”
梁思申没等杨巡开口,先拿出手机调出段视频:“杨总,这是上周成都分仓的监控,因为没按流程验货,发出去二十台返修电视,客户投诉到工商,罚了五万,这钱花得冤不冤?”她又翻出张报表,“还有这个,老陈绕路那次,正好错过经销商的促销活动,损失了十万订单,都是教训。”
杨巡啃着肉包,眼睛在考核表和寻建祥的笔记本之间来回扫,看得挺认真。晨光从仓库的气窗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忽明忽暗的。
“寻子,你那笔记本借我看看。”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油腻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嗯,这记的是不赖,哪年哪月哪个路段在修路都有,比导航还准,用心了。”
寻建祥得意地哼了声,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梁思申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显然不太认同。
“但你这上面没记去年冬天京藏高速大堵车吧?”杨巡突然抬头,语气带着点严肃,“那回老陈凭着你这笔记走老路,结果堵了两天,冻坏了一车厢的海鲜,赔了八万,这账你咋不算算?”他把考核表推回梁思申面前,“梁小姐,这表确实太复杂,把‘客户满意度’这种虚头巴脑的删了,保留准点率、货损率、油耗这三项,行不?简单点,大家都省心。”
梁思申愣了愣,没想到杨巡这么快就给出了方案,随即点头:“可以简化,但必须保留数据记录。我让小吴做个简易版,只用打勾叉那种,一目了然。”
“打勾叉我会!”老陈赶紧举手,像个小学生抢答,“我孙子的作业上就打这个!老师说对了就打勾!”
人群里的气氛松快下来,寻建祥却还有点不服气,蹲在地上数货箱,嘴里嘟囔着:“那KPI考核工资又是咋回事?凭啥老周跟我干一样的活,他能多拿两百?这不公平!”
“因为他上个月货损率比你低三个百分点。”梁思申调出数据,屏幕对着大家,“他管的仓库,三个月没丢过一件货,客户表扬好几次了,多拿点应该的。”
寻建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说:“那是他运气好!碰上的都是好说话的客户!”
“运气好一次是巧合,次次好就是本事。”杨巡把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下周开始,你跟着老周学盘库,学不会扣你奖金,看你还嘴硬。”他凑近寻建祥,声音压低些,“我知道你觉得这是瞎折腾,但你记着,咱现在不是拉着板车走街串巷了,是要把货送到全国各地去。没有规矩,走不远,迟早栽跟头。”
寻建祥没说话,抓起安全帽往地上摔了摔,发泄似的,然后转身去检查冷链车。铁皮碰撞的响声里,杨巡冲梁思申使了个眼色,两人往办公室走。
“谢谢您的让步。”梁思申的高跟鞋终于踩在了水泥地上,稳当多了,“其实那些指标……”
“我知道你是对的。”杨巡打断她,从抽屉里翻出个搪瓷缸,沏了杯浓茶,茶叶沫子飘在上面,“但你得给他们时间。这些人跟着我从扬子街扛货起家,最信的是‘眼见为实’。你让他们一下子接受这些数字,比让老陈学英语还难,得慢慢来。”
梁思申看着窗外,寻建祥正蹲在冷链车旁,拿着块抹布反复擦车标,好像那上面沾着啥脏东西,擦得可认真了。“我可以让小吴每天给他们讲一个数据案例,比如‘昨天因为记录不全,多付了多少高速费’之类的,用事实说话。”
“这主意行。”杨巡呷了口茶,咂咂嘴,“别讲大道理,就说钱的事,他们听得懂,也在乎。对了,把考核表上的‘KPI’改成‘打分表’,听着顺耳,不像骂人似的。”
下午仓库盘点,果然出了岔子。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大江大河:杨巡的时代 老周按新流程登记时,发现少了五台微波炉,急得满头汗。寻建祥凭着老经验拍胸脯:“肯定是早上卸货时忘搬了,我去货车上找找,错不了。”
结果货车是空的,啥都没有。寻建祥的汗一下子下来了,扯着装卸工的领子就要骂,被梁思申拦住:“查监控吧,按流程来,准能找到。”
监控里清清楚楚: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临时工趁着午休,把微波炉偷偷搬到了围墙边,正准备翻墙运出去,被拍得明明白白。小吴根据出入库记录,三分钟就算出了丢失时间和嫌疑人范围,效率真高。
警察来的时候,寻建祥还蹲在地上看监控回放,军绿色工装的后背全湿透了,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以前丢了货,就当是被耗子叼走了……从没想过能这么快找到是谁干的。”他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发颤。
“现在知道为啥要流程了?”杨巡递给他瓶冰水,“不是信不过谁,是怕人心经不住考验,有规矩在,谁也不敢轻易动手脚。”
寻建祥没接水,突然往仓库办公室跑,吓得正在填报表的小吴一哆嗦,以为他要打人。“这表……再给我讲讲,那个货损率咋算的?”他指着简易版打分表,手指在“√”和“×”之间犹豫,难得露出点虚心的样子。
梁思申走过来,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公式:“(损坏数量÷总数量)×100%,就像你算跑一趟车能赚多少钱,一个道理,不难吧?”
“哦……”寻建祥的眉头慢慢舒展,“就是说,坏的越少,得分越高?得分高就有钱拿?”
“对,得分高,奖金就多。”杨巡在旁边帮腔,“老周上个月多拿的两百,就是这么来的,人家实至名归。”
那天晚上,寻建祥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第二天一早,杨巡路过时,看见他正拿着计算器,对着仓库台账噼里啪啦算得欢,地上散落着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表格,上面写满了数字。
“杨哥,你看我算的对不?”寻建祥举着张纸跑出来,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挺兴奋,“咱仓库这个月的货损率是1.2%,比上个月降了0.8%,能多拿不少奖金!这玩意儿还真有用!”
杨巡刚夸了句“开窍了”,就听见外面吵起来。老陈拿着张路线规划单,追着小吴喊:“这破导航让我绕远路!多走了二十公里!你是不是故意整我?”
“陈师傅,这是系统根据实时路况算的,前面那段路堵车,绕路反而快半小时,不信你看地图。”小吴举着平板,上面的红色拥堵线闪得刺眼,一目了然。
“我走了十几年,哪段路啥时候堵,闭着眼都知道!你这破机器能有我准?”老陈把单子往地上一摔,火气挺大。
寻建祥突然开口了,嗓门比老陈还响:“我信!”他捡起单子,指着上面的油耗预估,“系统说绕路能省五升油,你跑一趟试试,不对再骂也不迟!光在这吵有啥用?”
老陈愣了愣,看看寻建祥,又看看梁思申,最终还是捡起单子上了车,嘴里嘟囔着:“要是不准,我回来把你这破电脑砸了!”
傍晚老陈回来时,脸上的怒气全没了,手里还拎着袋北京烤鸭,挺香的。“真……真快了半小时,还省了点油。”他把烤鸭往桌上一放,有点不好意思,“算这机器有点用,不是瞎指挥。”
寻建祥抢过烤鸭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早跟你说……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你啥时候成老人了?”杨巡笑着踹了他一脚,“上个月还跟小年轻比谁扛货快,差点闪了腰。”
仓库里的笑声震得灯管晃了晃,挺热闹的。梁思申看着寻建祥他们围着小吴,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查路况,怎么看油耗,突然觉得那些复杂的报表和冰冷的数据,好像也沾染上了烟火气,没那么冷冰冰了。
杨巡走过来,递给她瓶冰镇可乐:“你看,不是他们不接受新东西,是得让他们觉得这玩意儿真能帮上忙,能多赚钱,少挨骂。”他指着墙上的简易打分表,上面己经被寻建祥用红笔圈出了好几个“优秀”,“就像当年在扬子街,你跟他们说卖彩电比卖黑白电视赚钱,他们跑得比谁都快,一个道理。”
梁思申拧开可乐,气泡溅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我以前在华尔街,总觉得数据能解决一切。”她望着仓库里热闹的人群,语气有点感慨,“现在才明白,管理机器靠数据,管理人,得靠人心,光有数字不行。”
夜色渐深,物流基地的卡车还在进进出出,挺繁忙的。寻建祥拿着新做的打分表,挨个给司机们讲解,声音比白天温和了不少,没那么冲了。老周凑过来,指着表上的“改进建议”栏:“寻总,我觉得还能再加一项,比如‘客户签收速度’,有的网点签字磨磨蹭蹭,特耽误事,得管管。”
“行!”寻建祥掏出笔就往上写,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明天跟梁小姐说,让她加上!这主意不错,实在!”
办公室里,梁思申正在修改流程手册,把“绩效考核”改成了“大伙评评理”,看着就亲切。杨巡凑过来看,发现她还在货损率公式旁边画了个简笔画:一个哭脸的微波炉旁边,站着个举着叉子的仓库管理员,挺形象的。
“画得不错啊。”杨巡笑得首咳嗽,“比你那些英文报表强多了,老陈他们肯定看得懂。”
“老陈说他看不懂公式,这样他就知道,弄坏东西要扣分了。”梁思申把笔放下,伸了个懒腰,有点累了。
窗外的月光落在仓库的水泥地上,像铺了层霜,挺亮的。寻建祥还在跟老周争论什么,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烟火气的热闹。杨巡知道,这些跟着他从泥地里爬起来的老兄弟,和那些带着新思想来的年轻人,就像物流基地的两条腿,少了谁都走不稳,得互相搭着才能往前走。
或许磨合的过程会疼,会吵,会有磕磕绊绊,但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使劲,总有一天能把货送到想去的地方。就像这夜色里奔波的卡车,不管走的是老路还是新规划的高速,最终都要奔向同一个终点,把日子过红火了。
梁思申合上手册时,发现杨巡己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军绿色工装上还沾着仓库的灰尘,睡得挺香。她拿起件外套轻轻搭在他身上,转身时,看见窗外的卡车正缓缓驶出基地,车灯在夜色里拉出长长的光带,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也像条通往明天的路,亮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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