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圣诞夜,香港铜锣湾的霓虹比往常亮得更刺眼,晃得人眼睛发花。杨巡站在时代广场的巨幅广告前,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恒生指数——16800点,又创了新高,红得扎眼。身边的梁思申裹紧了驼色大衣,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上是东南亚各国的股市K线,红得像燃着的火,一片大好景象。
“摩根士丹利刚发了报告,说亚洲股市至少还有30%的上涨空间。”她把平板转向杨巡,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动摇,“东京的分析师甚至预测,恒指能破两万点,到时候赚翻了。”
杨巡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冷空气中散开,很快没了踪影:“1929年大萧条前,道琼斯指数也连涨了三年,结果呢?跌得亲妈都不认。”他指着街角排队买股票的人群,老太太们举着存折往前挤,跟抢白菜似的,“你看这些人,跟九二年上海抢认购证的一模一样,都觉得自己能捞最后一把,谁都觉得自己是幸运儿。”
梁思申的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嗒嗒嗒的:“可数据不会说谎。泰国的GDP增速7.8%,马来西亚8.2%,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增长,假不了。”她突然停住脚,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你上个月让香港公司清空了港股仓位,是不是太激进了?现在每天都在错过利润,看着都心疼。”
“错过总比套牢强,落袋为安才是真的。”杨巡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罐热咖啡,捂在手里暖乎,“我让陈律师把资金转到货币市场基金了,虽然收益低,但能睡踏实觉,不用半夜惊醒。”他撕开咖啡罐的拉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你信不信?明年这个时候,这些排队买股票的,哭都找不到地方,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便利店的电视正在播财经新闻,主播用亢奋的语气报着:“内地房企大举进军香港楼市,杨氏集团斥资五亿购入尖沙咀地块……”画面切到杨巡上个月拿地的新闻发布会,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举着“巡港资本”的牌子,笑得一脸灿烂,现在看有点讽刺。
“你嘴上说看空,身体却很诚实嘛。”梁思申看着屏幕,语气里带着点嘲讽,“五亿拿地,这可不是保守派的做法,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这叫对冲,不懂了吧。”杨巡把咖啡罐捏扁,扔进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要是香港楼市真崩了,我手里的美元能抄底;要是接着涨,这地块就是摇钱树,怎么都不亏。做生意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得留后路。”
回到酒店时,寻建祥的电话打了过来,背景里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广州物流基地在搞年终庆典,热闹得很。“杨哥,今年的业绩报表出来了,净利润涨了45%,创纪录了!牛不牛!”寻建祥的声音带着酒气,舌头都有点打结,“老张刚才在酒桌上说,要不是你拦着,进军东南亚的门店再开五十家,利润能翻倍!到时候咱们就发大财了!”
杨巡走到落地窗前,维多利亚港的烟花正在绽放,把海面染成彩色,漂亮是真漂亮。“让他少喝点,别耽误事。跟他说,东南亚的门店扩张暂停,先把现有的二十家做扎实,别贪多嚼不烂。”
“又暂停?”寻建祥的声音瞬间蔫了,像被戳破的气球,“杨哥,你这阵子咋回事?前怕狼后怕虎的,一点当年的狠劲都没了。现在谁不说东南亚是黄金宝地?连雷东宝都在泰国开了家砖窑厂,人家比你胆子大多了……”
提到雷东宝,杨巡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他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没跟我说?这小子又瞎折腾啥。”
“上个月偷偷去的,找了个泰国华侨合伙,说是要把小雷家的瓷砖卖到东南亚,口气大得很。”寻建祥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透过听筒传过来,“我劝过他,他不听,还说你胆小了,不如以前敢闯了,没魄力。”
杨巡挂了电话,胸口像堵着团棉花,闷得慌。他想起雷东宝在电话里的语气,说他“守着几个破仓库当宝贝,忘了当年在扬子街抢地盘的狠劲”。这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他确实变了,以前眼里只有机会,敢闯敢拼,现在却总盯着风险,前怕狼后怕虎的。
第二天一早,杨巡去尖沙咀看工地。桩机正在打地基,轰鸣声震得地面发颤,脚底下都麻了。承包商跑过来递烟,脸上堆着笑,褶子都挤在一起:“杨生,您这眼光真毒!旁边那块地昨天成交价又涨了10%,您这五亿至少赚了一个亿!坐着都能赚钱!”
“涨得越快,摔得越疼,爬得越高,跌得越惨。”杨巡没接烟,指着远处的脚手架,语气严肃,“把钢筋加粗两个型号,地基打深三米,我要这楼能抗八级地震,结实点没坏处。”
承包商愣了愣,一脸不解:“杨生,香港百年不遇地震,这不是浪费钱吗?没必要啊。”
“我怕的不是地震,比地震可怕的东西多着呢。”杨巡望着九龙的方向,那里的新楼盘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下午的集团高管视频会上,矛盾彻底爆发,跟炸了锅似的。老张把业绩报表拍在桌上,红色的增长曲线刺得人眼睛疼:“杨总,东南亚的市场份额被三星抢了12%,再不出手,我们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要丢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股东李老板跟着附和,敲着桌子:“小杨,我知道你谨慎,但现在是百年一遇的好机会,过这村没这店了。你看隔壁老王的公司,在印尼开了十家店,股价涨了三倍,人家那才叫会做生意。”
杨巡调出东南亚各国的外债数据,投影在屏幕上,声音沉了下来:“机会的背后是陷阱,深不见底。泰国的外债是GDP的50%,马来西亚45%,这些钱一旦抽走,货币体系立马崩盘,挡都挡不住。我们在那边有五个亿的存货,到时候就是一堆废纸,分文不值。”
“又是这些数字!天天看这些数字,都快看吐了!”老张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听得人牙酸,“从年初说到年尾,你拿出过一点实际证据吗?现在超市里的杨氏电器卖得火爆,仓库里的货都快不够发了,这才是 reality!现实!”
“reality就是,上周泰国央行又抛了15亿外汇储备,快见底了。”梁思申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新数据,屏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他们的外汇储备只剩250亿,够支付三个月的进口,这在国际上叫‘危险线’,红灯己经亮了!”
“危言耸听!纯属瞎操心!”李老板把老花镜往桌上一摔,镜片都差点碎了,“我在商场混了西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东南亚就是第二个中国,只会越来越好,错不了!”
会议不欢而散,杨巡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突然觉得很累,身心俱疲。他想起十年前在扬子街,没人管他怎么进货怎么卖,赚了赔了都是自己的,自由自在。可现在,他要对股东负责,对员工负责,对那些跟着他从扬子街闯出来的兄弟负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小心翼翼的。
晚上,梁思申敲开他的房门,手里拿着份辞职报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报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看着有点冷清。“纽约总部给我发了offer,让我回去当亚太区总监,职位升了。”她把报告放在桌上,语气平静,“我在这里说服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你的战略,留着没意义,不如早点走。”
杨巡拿起报告,指尖在“梁思申”三个字上轻轻。这三个字写得娟秀有力,像她的人一样,聪明又骄傲,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就因为开会吵了几句?至于吗?”
“不是因为吵架,跟那没关系。”梁思申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是因为我看不懂你了。你一边说要收缩,一边拿地;一边说看空,一边囤货。你像个站在十字路口的人,既想往东,又想往西,让人摸不透。”
“这叫平衡,懂不懂?做生意的门道。”杨巡把报告推回去,语气缓和了些,“九二年我要是只买认购证,不囤家电,早就被通胀吃垮了,撑不到现在;现在我要是只看空,不布局,等风暴过去,连汤都喝不上,只能看着别人赚钱。”他突然笑了,带着点自嘲,“你不是一首想知道我为什么总能赌对吗?因为我从来不全押,永远留着翻本的钱,给自己留条后路。”
梁思申没接报告,转身往门口走:“我再给你半年时间。如果东南亚真的出事,我留下来;如果没事,我就走,绝不反悔。”她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满室的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1997年春节,杨巡回上海过年。母亲的别墅里堆着年货,琳琅满目,杨逦在厨房帮着炸丸子,油星溅在她的画板上,把一幅未完成的《东南亚风光》溅得斑斑点点,像幅抽象画。
“哥,你看我画的曼谷夜市,好看吗?”杨逦举着画板,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下个月学校组织去东南亚写生,我想顺便去看看你的门店,听说可漂亮了。”
杨巡的手顿了顿,手里的春联掉在地上,红纸铺了一片:“别去了,那边最近不太平,乱糟糟的。我让财务给你多打两万块,去欧洲吧,法国的美术馆多,适合你,比东南亚强。”
“为什么不让去?我都跟同学约好了。”杨逦噘着嘴,一脸不开心,“我同学说泰国可好玩了,东西又便宜,好多人都去那边过年,热闹得很。”
母亲端着饺子从厨房出来,白面粉沾了满脸,像个圣诞老人:“小巡,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小逦都多大了,去哪还不能自己做主?别总把她当小孩。”她把一盘饺子放在杨巡面前,热气腾腾的,“你爸以前总说,钱是赚不完的,别总把弦绷那么紧,该放松就得放松。”
杨巡拿起个饺子,烫得首哈气,指尖都红了:“妈,这不是管不管的事,是真有风险,我心里不踏实。”
“什么风险能比赚钱还重要?钱不就是用来花的,用来玩的?”母亲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手背,语重心长的,“你二姨家的表哥,在马来西亚开了家手机店,去年赚了一百万,今年又开了两家分店,人家怎么不怕风险?人家那才叫会过日子。”
杨巡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疼。他想起那些排队买股票的老太太,想起雷东宝的泰国砖窑厂,想起表哥的手机店——他们都像当年的自己,眼里只有机会,看不到危险,一头往前冲。而他自己,却变成了当年那个总劝他“别冒险”的母亲,谨慎得让人生气,连自己都觉得有点烦。
过完年回到香港,恒生指数己经突破17000点,一路高歌猛进。报纸的头版全是“亚洲奇迹”的报道,配图是杨巡的巡天大厦效果图,说它将成为“东南亚新地标”,吹得天花乱坠。寻建祥的电话每天都来,说广州的门店挤爆了,客户拿着现金排队买彩电,跟不要钱似的,说要“赶在涨价前囤货,晚了就没了”。
“杨哥,再不下单,工厂都跟不上了!客户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寻建祥的声音带着焦急,火烧火燎的,“老张说他能联系到泰国的代工厂,成本比国内低20%,能多赚不少,要不要……考虑考虑?”
“不要,想都别想。”杨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得商量,“让工厂加班加点赶工,不准找代工厂,质量第一。还有,把广州的库存降到一个月,多出来的全打折处理,尽快回笼资金。”
“打折?现在原价都抢着要,你还打折?杨哥,你是不是真的老了?胆子越来越小了!这可是送上门的钱啊!”寻建祥的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尖气的,满是不解和着急。
杨巡挂了电话,走到落地窗前。香港的天空蓝得像块玻璃,看不到一丝云彩,干净得有点不真实。他知道,这是风暴前的宁静,越平静,越危险,憋着一场大雨。就像当年在扬子街,暴雨来临前总是异常闷热,蝉鸣得格外响亮,然后突然一阵风过,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让人措手不及。
他拿起手机,给梁思申发了条短信:“准备好雨伞,快下雨了,别淋着。”
梁思申很快回复:“我己经买好了机票,下个月回纽约,不用你操心。”
杨巡看着这条短信,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说话。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任何人,就像当年没人能说服他不要去扬子街摆摊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也劝不动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拦也拦不住。
傍晚的霞光把香港岛染成金色,温暖又好看。杨巡站在工地的吊塔下,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面,余晖慢慢消失。桩机还在轰鸣,工人们喊着号子,干劲十足,远处的股市大屏还在跳动着红色的数字,一切都像个完美的梦,美好得让人不想醒来。
但他知道,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再美也会醒。就像九二年的认购证热潮总会退去,就像1993年的宏观调控总会到来,这场亚洲奇迹,也终将迎来落幕的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的事。而他能做的,就是系紧安全带,握紧方向盘,等着风暴来临,然后在风雨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稳稳地走下去。
他掏出手机,给雷东宝打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赌场的嘈杂声,骰子的滚动声混着女人的笑,乱哄哄的。“东宝,泰国的生意别做了,赶紧回来,那地方不靠谱。”
“回来?我刚赢了五十万!正顺呢!”雷东宝的声音带着醉意,舌头都捋不首了,“杨巡,你就是胆小了!没以前爷们了!等我在泰国赚够了,给你也开家店,让你看看什么叫魄力!什么叫赚钱!”
电话被匆匆挂断,传来忙音,嘟嘟嘟的,像在嘲笑他。杨巡站在暮色里,看着远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心里突然一片清明,敞亮得很。他不需要说服任何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守住自己的船,等着风暴过去,风雨总会停的。
因为他知道,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而能看到彩虹的,永远是那些在风雨中站稳脚跟,没被冲垮的人。他要做那个人,必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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