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底的上海，秋雨下得黏糊糊的，把巡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冲刷得油光锃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看着就叫人心里不得劲。杨巡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捏着寻建祥从宁波发来的传真，纸张边缘被雨水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跟喝醉了酒似的：“雷东宝被村民堵在村委会，说要卸他一条腿抵债。”
“杨哥，东海厂的节能冰箱样机送来了。”秘书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纸箱子，鞋上沾着泥点，看着挺狼狈，“宋厂长说让您亲自过目，还说……宁波那边的事，要不要他派几个保安过去？看着邪乎得很。”
杨巡没接话，从抽屉里翻出张泛黄的照片，是1989年在小雷家拍的。雷东宝站在晒谷场中央，光着膀子，肌肉块子跟石头似的，身边堆着刚收的稻谷，笑得露出两排黄牙，傻气又得意。那时候的小雷家，还是十里八乡羡慕的富村，拖拉机突突地跑，砖窑的烟囱冒着黑烟，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谁能想到有今天。
“备车，去宁波。”杨巡把照片塞进钱包，指尖划过雷东宝的脸，“告诉宋运辉，不用他操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了。”他想起1990年，雷东宝揣着一麻袋现金闯进他的仓库，说“阿巡，哥给你送本钱来了”，那时候的钱，还带着稻子的清香，实在。
去宁波的路上，雨越下越大，高速公路上的货车排起了长龙，跟条僵死的蛇似的。杨巡靠在车窗上打盹，梦里又回到1993年，雷东宝在扬子街的小酒馆里，拍着桌子骂他“忘本”，说他“赚了钱就看不起乡下人”。那天两人差点打起来，最后抱着哭，眼泪鼻涕抹了对方一肩膀，跟俩受了委屈的孩子。
“杨总，前面堵死了。”司机回头说，“导航显示要绕路，得多走两个钟头，没辙。”
杨巡揉了揉眼睛，看见路边的广告牌上，“小雷家牌电线电缆”的字样己经褪色，被雨水泡得发涨，跟张哭花的脸。“绕吧。”他掏出手机，给宁波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帮我查查小雷家到底欠了多少债，还有……雷东宝这两年是不是又搞期货了？我就怕他手痒。”
朋友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心里咯噔一下。雷东宝不仅把村里的钱投进了期货市场，还偷偷抵押了砖窑和罐头厂，借了高利贷，胆儿也太肥了。东南亚金融危机一来，橡胶价格暴跌，他手里的期货合约成了废纸，债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全围了上来，这下彻底完了。
车开进小雷家地界时，雨稍微小了点。杨巡看着路边的景象，心一点点往下沉，像坠了块石头——砖窑的烟囱黑黢黢的，跟根死了的骨头；罐头厂的铁门被撬了，地上散落着碎玻璃，看着就凄凉；田里的稻子倒了一片，没人收割，怕是要烂在泥里，可惜了。
村委会门口围着一群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骂骂咧咧的，跟要吃人似的。杨巡刚下车，就听见有人喊：“杨巡来了！那个在上海发大财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复杂得很，有恨的，有盼的，好像我是来救他们的，又好像我是来替雷东宝顶罪的。
“让让，让让。”寻建祥挤过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喘气都费劲，“杨哥，你可来了！雷书记被他们关在里面，水都没喝一口，硬气得很，就是不肯低头，嘴硬得很。”
杨巡推开人群往里走，脚底下踩着烂泥，发出噗嗤噗嗤的响，恶心人。村委会的门被踹坏了，挂在合页上晃悠，随时要掉下来似的。雷东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嘴角破了，渗着血，看见杨巡，突然梗着脖子骂：“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我雷东宝就是死，也不用你可怜！滚！”
“我不是来可怜你的。”杨巡蹲下身，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我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敢跟我拍桌子的汉子，怎么混成了这副熊样，让人看不起。”
雷东宝抢过水瓶，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打湿了胸前的衣服，狼狈得很。“我没错！”他突然吼起来，眼睛红得像兔子，“是老天爷不长眼！橡胶价格说跌就跌，那些放高利贷的趁火打劫，还有那些村民，忘恩负义！我为小雷家干了一辈子，他们现在要卸我的腿！没良心的东西！”
“你没错？”杨巡抓起他的手，摊开，掌心全是老茧，还有几道伤疤，是当年办砖窑时被烫伤的，“你忘了1988年，你说要让小雷家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你忘了1992年，你跟我保证，绝不碰期货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你看看现在，你把大家的好日子，全赌没了！你对得起谁？”
雷东宝的手突然抖起来，跟筛糠似的。“我……我是想赚大钱，让小雷家更富……”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哭腔，“我没想到会这样，真的没想到……阿巡，我对不起你，当年还骂你忘本，其实……其实我才是混蛋……我不是人……”
外面的人群又开始嚷嚷，有人喊着要砸东西，有人哭着要讨血汗钱，乱糟糟的。杨巡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扯开嗓子喊：“我是杨巡！今天这事，我管了！”
人群安静下来，都看着他，想听听他要说啥。“雷东宝欠你们的钱，我认。大圣湖畔钓鱼翁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杨巡的声音在雨里打着颤，却透着股狠劲，“但不是现在就给，我需要时间。我会成立一个清算小组，把小雷家的资产盘点清楚，该卖的卖，该抵押的抵押，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我杨巡在扬子街混过，说话算话！”
“凭什么信你？”一个老头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满脸怀疑，“你是他兄弟，还不是一伙的？当年你们一起倒腾彩电，就没安好心！别想糊弄我们！”
“凭这个。”杨巡从钱包里掏出那张老照片，举起来，“这是1989年拍的，雷东宝站在晒谷场中央，那时候的小雷家，穷得叮当响，但人的心齐。现在日子过好了，心却散了。我杨巡今天把话放这儿，要是我敢少你们一分钱，你们就去上海砸了我的巡天大厦！我绝不拦着！”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我信杨总！当年我去上海进货，没钱吃饭，是他请我吃的馄饨！人实在！”接着又有人附和，说杨巡讲信用，说他不是那种坑人的奸商，渐渐的，场面没那么激动了。
杨巡把照片揣回钱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有点不是滋味。他转身看着雷东宝，这汉子己经哭得像个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起来吧。”杨巡伸出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跟我回上海，好好想想怎么还债，哭有啥用。”
雷东宝没伸手，只是看着他，泪眼婆娑：“阿巡，我对不起小雷家的人，对不起我哥……我不是人……我没脸见人了……”
“知道对不起就好。”杨巡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活着就有机会还债，死了才是真没出息，像个爷们儿点。”他回头对寻建祥说，“找几个人，把雷书记送回上海，找个地方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别再惹事。”
车开出小雷家地界时，雨停了。杨巡看着路边的景象，心里堵得慌——砖窑的烟囱黑黢黢的，罐头厂破败不堪，田里的稻子烂在泥里。他想起雷东宝的大哥，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总说“人就像稻子，得把根扎在土里，不然风一吹就倒”。现在看来，雷东宝这棵稻子，是把根出了，飘得太高，摔得也太狠，活该。
“杨哥，下一步怎么办？”寻建祥递过来一根烟，“小雷家的烂摊子，怕是得填进去不少钱，咱也不容易啊。”
杨巡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还能怎么办？”他吐出烟圈，“该卖的卖，该砍的砍。砖窑和罐头厂还有点价值，看看能不能卖给东海厂做配件车间，多少回点本。电线电缆的牌子别扔，或许以后还能用得上，留个念想。”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年的收支。翻到1993年那一页，上面写着“借雷东宝五十万，月息一分，用于扩大砖窑”。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是雷东宝写的：“哥欠你的，这辈子一定还。” 现在看这话，真是讽刺。
“建祥，”杨巡的声音有点发哑，“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寻建祥愣了愣，挠挠头：“我妈说，图个平平安安，儿孙满堂，就够了。”
杨巡笑了笑，把本子收起来。“或许吧。”他望着窗外，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淡淡的，跟条彩带似的，“但有些人，就像雷东宝，总想着折腾，总想着比别人强，结果把自己折腾进去了，不值当。”
车快到上海时，宋运辉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急：“杨巡，你真把雷东宝接回来了？他那个人，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你可得小心点，别再给你惹麻烦。”
“放心吧，我有分寸。”杨巡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彩虹，“他现在就是个瘪了的炮仗，得慢慢给气儿，不然真就废了，毕竟兄弟一场。”他顿了顿，“对了，小雷家的砖窑，你要不要？价格好说，给点就行。”
挂了电话，杨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团麻。雷东宝的事，小雷家的债，东海厂的冰箱，欧洲的订单……千头万绪，理不清。但他知道，不管多难，都得扛着，就像当年在扬子街，天塌下来也得顶着，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相信他的人？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车驶入市区时，华灯初上。巡天大厦的轮廓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根定海神针，看着就踏实。杨巡看着那栋楼，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他掏出手机，给梁思申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雷东宝的事，见面再说，别担心。”
很快收到回复：“我在办公室等你，给你留了夜宵，是你爱吃的荠菜馄饨，还热着呢。”
杨巡笑了笑，把手机揣回兜里。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在说悄悄话。他知道，明天又是硬仗，但只要还有口热乎饭吃，还有人等着他，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多大事儿啊。
就像当年在扬子街的雨棚下，雷东宝把一碗热汤面推给他，说“阿巡，吃了有力气，啥坎儿都能过去”。现在，他也要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送给雷东宝，希望他能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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