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的雨,下得没头没尾。小雷家村口的泥路早被碾成了烂浆,混着不知谁家倒的烂菜叶,酸腐气顺着雨丝往人鼻子里钻。杨巡站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屋檐下,看着雷东宝被十几个集资户围在中间,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得贴在头皮上,活像一蓬被踩蔫的杂草。
“雷书记,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举着皱巴巴的借条,声音抖得跟风中的树叶似的,“这可是我养老的棺材本!”
“就是!当初拍胸脯说三分利,现在连本金都要不回,我们跟你拼了!”穿迷彩服的壮汉往前挤了半步,胳膊上的青龙纹身被雨水泡得发胀,看着更凶了。
雷东宝喉结滚了滚,想说啥,最终就憋出一声闷吼,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杨巡认得那双手,十年前这双手能扛起两百斤的麻袋,能在批斗会上挥着拳头喊口号,如今却连张轻飘飘的借条都快攥不住了。
“让让,让让。”寻建祥拨开人群,军绿色胶鞋在泥水里踩出“咕叽咕叽”的响,“杨总来了,有话跟他说。”
集资户们的目光“唰”地全射过来,跟带刺的雨丝似的。杨巡把黑伞往雷东宝那边倾了倾,伞沿的水流顺着他的西装袖口往下淌:“各位,进屋说,雨里站着解决不了问题。”
村委会办公室的霉味能呛死人。墙上“劳动最光荣”的标语被潮气浸得发灰,长条木桌的裂缝里嵌着陈年的烟蒂。杨巡从公文包里抽出几份文件,“啪”地拍在桌上,溅起的灰尘在从窗缝钻进来的雨丝里跳舞。
“方案我带来了。”他没看雷东宝,指尖在文件上敲了敲,“三条,同意就签字,不同意我立马走人。”
雷东宝的目光跟生锈的钉子似的,死死钉在文件抬头的“债务重组协议”上。这几天他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镇政府的人躲着不见,信用社的主任一听是小雷家的事就挂电话,连当年跟他拜把子的老兄弟,都把大门锁得死死的。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眼前这个他一首看不上的“投机倒把分子”。
“你说。”雷东宝的声音跟砂纸磨过铁板似的。
“第一条,债转股。”杨巡竖起一根手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巡天集团出一个亿,置换小雷家所有债务。以后你们欠的不是乡亲们的钱,是我杨巡的。”
人群里“嗡”地炸开了锅。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扑过来想抢文件,被寻建祥拦住:“第二条,集团控股小雷家所有资产,包括冷轧钢厂、预制板厂,还有村东头那片林地。”
雷东宝猛地抬头,眼里血丝暴涨:“你想吞了小雷家?”
“是救。”杨巡的声音没起伏,“你那冷轧钢厂的设备早就该淘汰了,上个月我让人估过价,拆了卖废铁都嫌运费贵。我投钱改造,算仁至义尽。”他顿了顿,补上句,“当年你砸我电器铺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废话。”
1989年的事被掀出来,雷东宝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年杨巡在县城开电器铺,雷东宝带着人以“打击投机倒把”的名义把柜台砸了,还把他捆在电线杆上晒了一下午。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第三条。”杨巡没给雷东宝喘口气的机会,“你得把权力交出来。集团派管理团队过来,你只保留‘名誉村支书’的头衔,月薪三千,其他的别再过问。”
这句话像把冰锥,狠狠扎进雷东宝的心里。他这辈子争的就是一口气,从包产到户时跟公社对着干,到办工厂时跟县领导拍桌子,他雷东宝啥时候服过软?可现在,桌上的借条堆得像座小山,窗外的集资户还在骂骂咧咧,墙角的电话机从早响到晚,全是催债的。
“我不同意!”雷东宝猛地一拍桌子,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溅了杨巡一裤腿,“小雷家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凭什么让你指手画脚?”
“凭你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杨巡弯腰捡起搪瓷缸,杯底印着的“劳动模范”西个字己经磨得看不清,“去年你不听劝,非要投三百万搞娱乐城,结果呢?连小姐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上个月期货爆仓,亏掉的钱够再建两个轧钢厂。雷东宝,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寻建祥在旁边轻轻拽了拽杨巡的袖子。他知道杨巡不是故意戳人痛处,只是这几年雷东宝太疯魔,听不进半句劝。去年冬天在上海,雷东宝喝醉了拍着胸脯说:“期货这东西,比炼钢来钱快!等我赚了,给小雷家每户买辆桑塔纳!”当时杨巡就骂他“早晚栽进去”,果然应验了。
“杨总,能不能通融下?”村会计搓着手,脸上的褶子比账本上的明细还密,“让东宝……让雷书记留个副厂长啥的,他对厂里的设备熟。”
“不行。”杨巡斩钉截铁,“我的人要按现代企业制度管理,他那套家长制行不通。”他看向雷东宝,语气软了些,“你要是实在闲得慌,我在县城给你开个小饭馆,凭你的手艺,饿不着。”
这话戳中了雷东宝的痛处。年轻时候他在公社食堂帮过厨,红烧肉做得一绝,后来当了村支书,再也没掂过锅铲。现在杨巡提这个,明摆着是说他只配干些粗活。
“我签!”雷东宝突然扯过文件,从笔筒里抓过钢笔,墨水滴在“债务人签名”处,晕成一朵黑色的花。他写字的手在抖,笔尖划破了纸页,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杨巡接过文件时,指尖触到雷东宝的手,冰凉刺骨。他想起1984年第一次来小雷家,雷东宝也是这样大手一挥,说要让全村人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小雷家,土坯房挨挨挤挤,却透着股子向上的劲儿;现在盖起了二层小楼,心却散了。
“明天我的人就过来接管。”杨巡把文件折好塞进公文包,“集资户的本金,我分三年还清,利息按银行同期存款算。不愿意等的,现在就可以去镇政府登记,我先付三成。”
集资户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先开了口:“杨总,你说话算数?”
“我杨巡在扬子街摆摊的时候,就知道说话不算数的人做不成生意。”杨巡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雷东宝,他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众人,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头受伤的老兽。
雨还在下,寻建祥开车把杨巡送回镇上的宾馆。车过轧钢厂时,杨巡让停一下。生锈的铁门虚掩着,几个工人蹲在墙根抽烟,看见车灯就慌忙掐了烟,眼神躲闪。
“当年这厂刚投产,雷东宝请我来喝酒,说要赶超宝钢。”杨巡望着漆黑的厂房,“现在想想,他的问题不是贪心,是太自信,总觉得自己能逆天改命。”
“人嘛,谁还没点执念。”寻建祥发动汽车,“你当年不也抱着认购证在交易所门口被人骂疯子?”
杨巡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寻建祥想说什么。其实他对雷东宝,多少有点同病相怜。都是从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都想证明给别人看,只是雷东宝走得太急,忘了停下来看看方向。
宾馆的电话响了,是宋运辉打来的。“东宝那边怎么样了?”宋运辉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金属质感。
“签了。”杨巡脱下雨靴,地板上洇出一圈水,“我打算把轧钢厂改造成物流中转站,离高速近,正好给迅达物流补个节点。预制板厂关掉,那块地搞个农产品加工园,让村里人有事做。”
“你考虑得挺周全。”宋运辉顿了顿,“东宝……他情绪还好吗?”
“不好。”杨巡望着窗外的雨帘,“但他会想通的。有时候失去点什么,才能保住更重要的。”就像他当年砍掉家电零售业务时,心疼得几宿睡不着,现在看来,幸亏砍得及时。
挂了电话,杨巡发现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梁思申从香港打来的。他回拨过去,那边背景音很嘈杂,似乎在酒会上。“东南亚货币又跌了,”梁思申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你让我买的那些外汇衍生品,己经开始盈利了。”
“知道了。”杨巡走到窗边,雨水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线,“钱别乱动,等我消息。”
“对了,”梁思申突然说,“雷东宝的事,你没必要这么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雷家就是个无底洞。”
“有些事,不能只看账本。”杨巡想起雷东宝蹲在地上的背影,“当年我在扬子街被地痞欺负,是他带着人过来把那帮混蛋打跑的。现在他有难,我不能不管。”
梁思申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酒杯碰撞的轻响:“我明白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别被赖上。”
杨巡挂了电话,觉得有些疲惫。他走到浴室冲了个热水澡,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鬓角居然有了几根白头发。他想起刚认识雷东宝的时候,对方总笑话他“细皮嫩肉不像干大事的”,现在倒好,一个成了阶下囚似的落魄汉,一个熬出了白头发。
第二天一早,寻建祥来敲门,说雷东宝在楼下等着。杨巡下楼时,看见雷东宝坐在花坛边的石墩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
“这是啥?”杨巡在他身边坐下,石墩上的露水洇湿了裤子。
“小雷家的地契,还有厂里的公章。”雷东宝把盒子递过来,铁皮边缘己经锈成了褐色,“昨天想了一夜,你说得对,我老了,跟不上趟了。”他抬头看着宾馆的玻璃幕墙,眼神有些茫然,“这楼真高,比县电视台的塔还高。”
“以后会更高。”杨巡接过盒子,沉甸甸的,“我让人在县城给你找了个门面,五十平米,带后厨,下周就能装修。”
雷东宝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还是你了解我,离了锅铲浑身不自在。”他站起身,拍了拍杨巡的肩膀,“以后小雷家就拜托你了,别让村里人戳我脊梁骨。”
“放心。”杨巡也站起来,“我会让他们比以前过得好。”
雷东宝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公交站台走。他的背有点驼了,步子却很稳,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杨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个男人也是这样走在前面,领着一群泥腿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刨出一条活路。
“杨哥,咱们回上海?”寻建祥把车开了过来。
“再等等。”杨巡摸了摸怀里的铁皮盒子,“去趟轧钢厂,看看怎么改造合适。”
车驶过村口时,杨巡看见集资户们在镇政府门口排队登记,脸上的焦虑淡了些。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嘴角带着点笑意。村会计站在村委会门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贴告示,红纸上的“债务重组公告”几个字格外醒目。
“你说,雷东宝会不会恨我?”杨巡突然问。
寻建祥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刚开始肯定会。但日子久了,他会明白的。就像当年你把他从电线杆上解下来,他嘴上骂你多管闲事,心里其实感激你。”
杨巡笑了。车窗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绿油油的稻田镀上了层金边。远处的轧钢厂烟囱孤零零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巨人。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改造旧设备、安置工人、重建信任,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尖上。
但他不怕。当年在扬子街,他一个人扛着彩电走街串巷,不也熬过来了?现在他有团队,有资金,有经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给那段呼啸而过的岁月,留个像样的收尾。
车快上高速时,杨巡让寻建祥停一下。他下车走到路边,望着小雷家的方向,炊烟在白杨树梢袅袅升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他掏出手机,给梁思申发了条短信:“开始行动吧。”
然后他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回上海。”
寻建祥踩下油门,汽车驶上高速,后视镜里的小雷家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点。杨巡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异常清晰——东南亚的货币汇率、香港股市的K线图、小雷家的改造方案、迅达物流的新路线规划……这些像散落的珠子,在他心里渐渐连成一条线。
他知道,金融风暴还在后面,更难的仗还在等着打。但只要稳住阵脚,一步一步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就像雷东宝当年教他的:“打架别怕疼,只要把对方撂倒,疼也值了。”
只是现在,他要撂倒的不是人,是这变幻莫测的经济风浪。而他手里的武器,不再是拳头,是智慧,是勇气,还有那份从泥里带出来的、永不褪色的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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