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1月的上海,寒风跟刀子似的。迅达物流园的铁门刚拉开条缝,风就顺着缝往里灌,呜呜地跟哭似的。寻建祥裹紧军绿色棉袄,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手冻得发僵,跟块木头似的。仓库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到货:彩电500台、冰箱300台”,字迹被风吹得毛毛糙糙,看不太清,像他这会儿七上八下的心情。
“祥叔,杨总从香港打了三回电话了。”调度员小张抱着个暖水袋跑过来,眉毛上还挂着白霜,“说让您一定把这批货盯紧了,香港那边等着用呢,急得跟啥似的。”
寻建祥“嗯”了一声,没抬头。他正蹲在地上,拿粉笔在水泥地上画货车路线图——这是他的老毛病,不管电脑系统多先进,总觉得画在地上的线才踏实,看得见摸得着。“知道了。”他在“广州”和“深圳”之间画了个圈,“让老李头的车队提前半小时装货,过了南岭估计要下雨,早走早踏实。”
小张瞅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首乐:“祥叔,杨总不是给咱装了新的调度系统吗?输个目的地,最优路线自动就蹦出来了,比您这画的准多了。”
“自动出来的能有我这准?”寻建祥把粉笔头扔给小张,“1993年往宁波送货,系统说走高速最快,结果遇上堵车,堵得跟长龙似的。还是我凭着记忆绕小道,才没误了点。”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机器是死的,路是活的,人心更是活的——这道理,系统学不会。”
正说着,仓库里突然吵吵起来。俩搬运工扭在一块儿,蓝色工装的袖子都扯破了。“你他妈凭啥多拿一箱苹果?”高个子的脸红脖子粗,手里还攥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汁水流到手腕上。
“我昨天加班到半夜,拿箱苹果咋了?又不是你家的!”矮个子的也不含糊,顺手抄起旁边的拖把杆,摆出要打的架势。
寻建祥几步冲过去,左手拽一个,右手薅一个,跟拎小鸡似的把俩人分开。“反了天了?”他的嗓门比仓库的叉车还响,震得梁上的灰尘都往下掉,“杨总在香港跟老外拼命,你们在这儿为箱苹果打架?出息了是吧!”
高个子的梗着脖子,声音却虚了:“祥叔,不是我们想闹,是……是听说公司在香港亏了好多钱,大家心里慌,没底。”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潭,周围的工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齐刷刷地看向寻建祥。仓库顶上的吊扇吱呀转着,扬起细小的灰尘,在从窗户钻进来的阳光里看得格外清楚。
寻建祥突然笑了,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崭新的。“看见没?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动呢。”他把钱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拍,“杨总说了,只要迅达物流的车还能跑,就少不了大家的饭钱。谁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领了工资走人,我寻建祥绝不拦着,还亲自送你到门口。”
仓库里静得能听见吊扇转动的声音,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过了会儿,老李头拄着拐杖走过来,把自己的工资袋往桌上一放:“我跟杨总、祥叔跑了十年车,他们说的话,比银行存折还靠谱。我信!”
有了老李头带头,工人们陆续把工资袋放在桌上,很快堆成了小山。高个子的挠了挠头,把苹果往矮个子手里一塞:“哥,对不住了,我不该跟你抢。”
“没事没事。”矮个子的也红了脸,“等这批货到了香港,咱请祥叔吃红烧肉,我掏钱。”
寻建祥看着这一幕,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想起1986年在扬子街,杨巡的电器铺被地痞砸了,是他带着仓库的兄弟过去帮忙收拾;1992年认购证暴跌,也是这些人把积蓄凑出来给他周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靠的就是这点信任,比合同还管用。
“都干活去!”他把钱收起来,往每个人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等这批货送完,食堂加肉!管够!”
中午在食堂吃饭,寻建祥刚端起搪瓷碗,就看见杨速背着个包往门口跑,跟火烧屁股似的。“小速,你干啥去?”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粥洒了一地,“不知道下午要盘点库存?活儿都忘了?”
杨速的脸白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趟医院,我妈不舒服,我得去看看。”
“扯淡。”寻建祥一眼就看穿了,“你妈昨天还来给你送被子,硬朗着呢,能吃能喝的。是不是又想去找那帮狐朋狗友打牌?”
杨速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跟蚊子似的:“不是打牌,是……是听说香港股市跌得厉害,想把手里的股票卖了,落袋为安。”
寻建祥把碗往桌上一墩,瓷碗磕在水泥桌上,发出“哐当”一声:“你哥在香港拼死拼活,你在这儿添乱?”他拽着杨速往办公室走,“1993年你哥让你管宁波的卖场,你亏了五十万,是谁帮你填上的?现在公司遇到难处,你不想着帮忙,倒想着跑?良心呢?”
杨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祥叔,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怕,心里没底。”
“怕?”寻建祥从抽屉里翻出本旧账本,纸都黄了,“你看看这个,1989年你哥在广州被骗,连回家的车票钱都没有,他怕了吗?1990年仓库失火,烧了二十万的货,他怕了吗?”他把账本往杨速怀里一塞,“你哥常说,钱没了可以再赚,胆没了,就啥也干不成了。你这点出息,随谁?”
杨速抱着账本,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卖了多少台彩电,赚了多少钱,甚至还有“今日下雨,销量减三成”的备注,字歪歪扭扭的,是杨巡的笔迹。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背着修彩电的工具箱,带着他在雨里跑,说“等哥赚了钱,给你买台游戏机”,那时候哥哥的背影,比现在的他还瘦,却看着特结实。
“祥叔,我错了。”他抹了把眼泪,“我现在就去仓库盘点,保证一个零件都不差,差了我赔。”
寻建祥看着杨速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没经历过事,一点风浪就慌神。他想起杨巡小时候,比杨速还倔,却有种天塌下来都敢扛的狠劲,这点随谁呢?
下午盘点到一半,仓库的扫描仪突然坏了。技术员急得满头大汗,嘴里念叨着“这进口玩意儿就是娇气,不经用”。寻建祥走过去,拍了拍扫描仪:“让开,我来试试。当年修彩电,比这复杂多了。”
他从工具箱里翻出螺丝刀,把扫描仪拆开,对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突然“哦”了一声:“着啊,是这里松了。”他用镊子把根细电线夹牢,再开机时,红光“嘀”地亮了,成了。
技术员看得目瞪口呆:“祥叔,您还会修这玩意儿?深藏不露啊。”
“当年修彩电,比这复杂多了。”寻建祥擦了擦手上的灰,“机器这东西,跟人一样,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干活;你糊弄它,它就给你撂挑子。”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让你查的香港天气,查了没?别耽误事。”
“查了,明天有台风。”技术员递过来张打印纸,“风力可能达到十级,港口要关闭,进不去。”
寻建祥皱起眉头。十级台风,货车根本没法过海,浪能把车掀了。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深圳”和“香港”之间划来划去,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让老李头的车队改走珠海,从澳门绕过去!虽然远了点,但那边的港口避风条件好,稳当。”
技术员愣了:“祥叔,这路线系统没推荐啊,它说走深圳最快。”
“系统知道个屁。”寻建祥瞪了他一眼,“1994年台风天,我就是这么绕的,比走深圳还快两小时,系统那会儿还没出生呢。”他抓起对讲机,“各车队注意,改走珠海线,今晚务必赶到澳门,明早台风一停就过海!谁也不准偷懒!”
傍晚的时候,梁思申从香港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疲惫,还有点风声:“祥叔,香港这边台风预警升级了,你们的货……要不先别急着送?安全第一。”
“放心,小申。”寻建祥站在仓库门口,看着货车一辆辆驶出去,车灯在暮色中连成一条线,跟条火龙似的,“我让车队改走澳门了,保证明天准时到。你跟杨巡说,别担心家里,有我在呢,天塌不了。”
挂了电话,他看见杨母提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头发上沾着雪粒子,冻得首搓手。“建祥,我给你炖了点羊肉汤,驱驱寒。”老太太把保温桶往他手里塞,“阿巡在香港还好吗?我这几天总做噩梦,梦见他掉海里了,吓醒好几回。”
寻建祥鼻子一酸,赶紧接过保温桶:“婶子,您放心,杨哥好着呢。昨天他还跟我打电话,说等回来给您买新棉袄,狐狸毛的,暖和。”他把羊肉汤倒进搪瓷碗里,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您看,这车队都是往香港送货的,咱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错不了。”
杨母望着远去的货车,抹了把眼泪:“好,好,有你在,我放心。阿巡有你这个兄弟,是他的福气。”
夜深了,寻建祥还在调度室盯着屏幕。上面的货车图标在全国地图上慢慢移动,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他泡了杯浓茶,茶叶放得足,苦得龇牙咧嘴。想起1986年杨巡第一次跟他说要建自己的物流网,当时他还笑说“你小子野心比仓库还大,不怕撑着”。现在看来,这野心还真成了气候,跟做梦似的。
凌晨三点,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老李头的声音,带着点风声:“祥叔,我们到澳门了,这边风不大,明早肯定能过海,您放心睡会儿。”
“好样的!”寻建祥对着对讲机喊,嗓子有点哑,“让兄弟们好好休息,找个暖和地方,明天卸货仔细点,别磕着碰着,都是值钱玩意儿。”
挂了对讲机,他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梦里又回到扬子街,杨巡在修彩电,他在旁边帮忙递工具,阳光透过雨棚照进来,暖洋洋的,连空气都是甜的。
第二天一早,寻建祥被一阵欢呼声吵醒。调度员小张举着张传真跑进来,脸都红了:“祥叔!香港那边来消息了,货全收到了,一点没耽误!杨总说要给咱们发奖金,加倍!”
寻建祥接过传真,上面是杨巡龙飞凤舞的字:“建祥,辛苦你了。兄弟们的奖金加倍,算我的。等我回来,咱哥俩喝一杯。”他把传真折好放进兜里,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仓库里,工人们正在卸货。高个子的和矮个子的搭着伙,把一台台彩电往传送带上送,配合得格外默契,比亲兄弟还亲。老李头叼着烟,指挥着叉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美滋滋的。
寻建祥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在昨天的到货记录下面写:“今日发货:彩电500台、冰箱300台,全部安全抵达香港。”字迹依旧有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踏实,谁看了都心里敞亮。
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知道,只要这物流园的车还在跑,只要这些兄弟还在,不管香港那边有多大风浪,家里总有根定海神针,稳稳地扎在地上,拔都拔不动。
就像当年在扬子街,不管下多大雨,杨巡的电器铺总有一盏灯亮着,等着顾客上门,也等着他这个老兄弟回去喝酒。现在,这盏灯亮得更旺了,照亮了从上海到香港的路,也照亮了无数人踏实过日子的希望。
寻建祥掏出怀表看了看,这是杨巡去年送他的,表盘上刻着“迅达物流”西个字,金灿灿的。时针指向九点,正是香港股市开盘的时间。他对着怀表笑了笑,仿佛看见杨巡在屏幕前运筹帷幄的样子,精神着呢。
“小张,”他喊了一声,声音洪亮,“让食堂中午包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给兄弟们改善改善,算我的。”
“好嘞!”小张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带着喜气。
寻建祥走到门口,望着远处驶来的货车,心里踏实得很。风浪再大,总有靠岸的时候;困难再多,总有解决的办法。只要他还站在这里,这迅达物流就塌不了,杨巡在香港就能放心往前闯,啥都不用怕。
这或许就是他寻建祥的命——不是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却是那个在后台扛着灯架的人。只要灯还亮着,他就觉得值,比啥都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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