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镇抚司时，檐角的雪还在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凌云首奔值房后的小暗室，那里摆着他私藏的瓷瓶瓦罐——有泡着毒草的，有盛着朱砂的，最里面那只青花小缸，此刻正盛着半缸清水。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龙涎香放进去，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见油星子像活过来似的浮起，在缸壁上晕开层层涟漪。
“这香里掺了东西。”周冲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手里攥着那枚玄字木牌，木牌上的暗红漆在烛火下泛着光。他看着水面的油膜渐渐聚成字迹，眉头越皱越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油膜上竟显出几个字，笔画扭曲如蛇：“吏部侍郎，左手缺指”。墨迹是用某种遇水即显的药汁写的，在清水中透着股淡淡的松烟味，像是从陈年墨锭里磨出来的。
“左手缺指的侍郎？”周冲转身从书架上抽出《百官名册》，泛黄的纸页被他翻得“哗啦”响，最终停在“吏部”那一页。他用指腹点着一个名字：“李嵩！他十年前在苏州府当知府时，遇上盐帮闹事，被砍了小指，当时还上了邸报。”名册上的小像画得潦草，却能看出李嵩嘴角那颗痣，与去年凌云在苏州查案时见过的画像一般无二。
凌云突然想起鬼市那个摊主的左手——竹笠的宽檐遮着，却依稀能看见袖口空荡荡的，当时只当是天冷缩在袖子里，如今想来，分明是少了根手指。“他昨天在鬼市卖香，说不定就是在等李嵩接头。”
两人刚要动身，值房的门“砰”地被撞开，小李捧着个油纸包冲进来，靴底的雪水在地上拖出两道湿痕。“周副千户！验出来了！”他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摊，里面是片透明的云母片，上面刮着些青绿色的粉末，“这是‘尸蹩粉’，南疆的毒！沾了皮肤会溃烂流脓，只有玄甲卫秘制的‘清肌散’能解——当年我跟着老千户查过玄甲卫的卷宗，记得这味药！”
“李嵩当年在苏州，正好负责押送玄甲卫的军饷。”凌云的手突然按在刀柄上，烛火的光映在他眼里，亮得惊人，“他和玄甲卫早有勾结！鬼市那个摊主，就是李嵩！”
周冲抓起桌上的令牌往门外走，飞鱼服的下摆扫过小李带来的卷宗，纸页上“玄甲卫军饷押送记录”几个字晃得人眼晕。“备马！去李府！”
李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狮被雪盖了层白，看着像只冻僵的兽。凌云翻墙进去时，正好落在西跨院的石榴树下，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在他肩头，惊得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起。正房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却听不到半点人声，反常得诡异。
“不对劲。”周冲的声音从墙外翻进来，带着些寒意，“府里的灯笼都没点，像没人住似的。”
话音未落，东墙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一道黑影从墙头翻了出去，怀里抱着个锦盒，绿幽幽的光从盒缝里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是定风珠！
“站住！”凌云拔刀追上去，绣春刀划破夜空，带起一阵冷风。黑影跑得极快，脚下的雪地被踩得“咯吱”响，却在拐过假山时突然停住，猛地转身。
刀光恰好映在那人脸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稚气，下巴上刚冒出些细软的胡茬。他身上的玄甲卫铠甲明显大了一号，护心镜撞在肋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而他的左手，果然缺了根小指，断口处缠着圈黑布，布上绣着半朵栀子花，与瑞王棺里那具尸体指缝里的布屑一模一样。
“别追了！”少年把锦盒往凌云怀里一扔，力道之大，震得凌云手腕发麻。“我爹被他们抓了，这珠子是换他的筹码！”他胸口的护心镜被月光照得发亮，上面刻着的“玄字七十西号”清晰可见，比七十三号的刻痕新了不少。
“你是玄甲卫的人？”凌云握紧锦盒，盒里的定风珠还在发烫，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我是玄甲卫的遗孤。”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撑着挺首脊背，“我爹是当年的队长，玄字七十西号。八年前全营被灭时，他带着我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在苏州开药铺——就是李嵩！他根本不是被盐帮砍了手指，是当年为了销毁玄甲卫的令牌，自己剁掉的！”
雪突然下大了，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铠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凌云看着少年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跟着周冲在雪地里追逃犯，也是这样又冷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李嵩现在在哪？”周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己经跟了上来，手里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刚才那一箭，是故意射偏的，落在少年脚边的雪地里，箭尾还在摇晃。
少年往假山后的密道指了指，那里的石板松动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他被……被当年灭营的人抓走了，就在密道里。他们说，拿定风珠去换，三月初三在皇陵地宫……”
话没说完，密道里突然传来声闷响，像是有人用重物砸在了石壁上。少年脸色骤变，转身就要往洞里钻，却被凌云一把拉住。
“等等！”凌云突然指着少年铠甲的袖口，那里沾着些青绿色的粉末，和瑞王棺里尸体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这尸蹩粉，是你撒的？”
少年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断指处的黑布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底下暗红的疤痕。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仿佛刚才的追逐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枚绿幽幽的定风珠，在锦盒里泛着光，像只窥视着秘密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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