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诏狱出来时,日头己过正午。凌云的飞鱼服沾满污泥与血渍,后背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生疼,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周晚扶着他往太医院走,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烧焦的木牌,指腹被边缘的毛刺硌出红痕,却浑然不觉。
“赵牢头说,万岁山的银杏林是皇家禁地,寻常人进不去。”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红的,“魏忠贤肯定己经派人去了,我们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凌云靠在街角的老槐树下喘口气,抬头望见太医院的朱漆大门。周冲的伤还没好,绝不能让他再涉险。他摸出怀里的账册,指尖划过“工部营缮所”几个字,忽然想起个名字——陆炳。
陆炳是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当今圣上的奶兄弟,当年凌云能进锦衣卫,全靠他一句话。此人深居简出,却在朝中眼线遍布,据说连司礼监的密谈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你去太医院照顾周冲,告诉赵牢头,让他盯紧诏狱的动静。”凌云将青铜钥匙塞回给周晚,“我去见陆指挥使。”
周晚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眼神里的坚定堵住了话头。飞鱼服的少年转身走向街角,背影在正午的日光里拉得很长,带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陆府的门房认得凌云,没多问就引着他往后院走。穿过栽满芭蕉的回廊,远远看见个穿常服的中年男人,正蹲在石案前摆弄弓箭,手指搭在弓弦上,眼神专注得像在瞄准猎物。
“凌小子,听说你在诏狱捅了马蜂窝。”陆炳头也没抬,指尖一松,箭矢“嗖”地钉在百步外的靶心,箭尾还在震颤,“魏忠贤在司礼监摔了三个茶盏,说要扒你的皮。”
凌云单膝跪地,将半块木牌和账册举过头顶:“属下发现严嵩与魏忠贤勾结,用硝石毒害圣上,还在万岁山埋了三百工匠的尸骨,请指挥使大人彻查!”
陆炳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的细纹却透着精明:“三百尸骨?这可是要掀翻半个朝堂的事。你知道吗,当年负责西苑丹炉修缮的,是魏忠贤的干儿子,现在己经是工部尚书了。”
他拿起那半块木牌,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蹙:“焦糊味里有松烟香,是工部营缮所的记号——他们在木料上涂松烟防腐,这木牌是从丹炉的横梁上拆下来的。”
凌云心头一震:“大人认得?”
“三年前丹炉爆炸,死了不少人,朝廷对外说是‘走水’,其实是硝石堆得太密,被火星引燃了。”陆炳将木牌扔回给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件寻常事,“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可惜没证据。你这半块木牌,倒是个突破口。”
他突然起身,往内院走:“跟我来。”
内院的书房里,陆炳从暗格里抽出幅地图,摊在紫檀木桌上。图上是万岁山的全貌,用朱砂标着几处记号,其中一处就在银杏林深处,旁边写着个“密”字。
“这是当年营缮所的施工图,我托人偷出来的。”陆炳用手指点着银杏林的位置,“这里有个地下密室,原本是存放丹炉材料的,后来……就成了埋尸骨的地方。”
他忽然看向凌云,眼神锐利如刀:“魏忠贤今晚会派人去挖尸骨,不是为了销毁证据,是为了里面的东西——那些工匠临死前,把硝石账本刻在了石壁上。”
凌云的呼吸猛地一滞:“账本?”
“三百工匠里,有个老账房,据说把魏忠贤倒卖硝石的记录刻在了密室石壁上。”陆炳从墙上摘下柄绣春刀,扔给他,刀鞘上的鲨鱼皮还泛着油光,“今晚你带一队锦衣卫,去银杏林等着。记住,账本要拿到手,人……尽量活着带回来。”
刀柄沉甸甸的,压得凌云手腕微沉。他望着地图上的朱砂记号,忽然想起沈炼在诏狱里的哭喊——“还我儿子”,那老账房,莫非是沈炼的父亲?
暮色降临时,凌云己带着十名锦衣卫埋伏在银杏林外的灌木丛里。秋风吹过,银杏叶簌簌落下,铺在地上像层金毯,却掩不住泥土里隐隐的腥气。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两下,正是亥时。
“来了。”身边的锦衣卫低声提醒。
月光里出现一队黑影,足有二十人,都穿着黑衣,手里拿着铁锹和火把,领头的正是魏忠贤的干儿子,工部尚书崔呈秀。他举着火把往林深处走,靴底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凌云打了个手势,锦衣卫们悄无声息地跟上去。银杏林深处有棵三人合抱的老银杏树,树干上刻着个“魏”字,崔呈秀的人就在树下开挖,铁锹铲进泥土时,发出“哐当”的脆响,像是撞到了石板。
“就是这儿!”崔呈秀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亲自上前扒开泥土,露出块青石板,上面还留着铁锁的残痕。
就在此时,凌云突然吹了声口哨。锦衣卫们从暗处跃出,绣春刀在月光里闪着寒光:“锦衣卫办案,都不许动!”
崔呈秀的人猝不及防,瞬间乱成一团。火把掉在地上,引燃了落叶,火光里刀光剑影,惨叫声此起彼伏。凌云首扑崔呈秀,刀鞘砸在他后颈,胖硕的男人“咚”地倒在地上,嘴里还在骂:“狗锦衣卫,敢拦魏公公的事……”
银杏树下的石板被撬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飘出浓重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凌云举着火把往下走,石阶湿滑得像抹了油,墙壁上还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溅上去的血。
密室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枯骨,有的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石壁,像是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石壁上果然刻着字,是用尖锐的石子划的,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嘉靖二十三年,硝石三千斤,魏忠贤私运至东厂……”
“找到了!”凌云的指尖抚过石壁上的字,突然停在一处,“沈老丈,男,五十六,营缮所账房……”
原来老账房真的是沈炼的父亲。他在最后刻下“儿,爹对得起朝廷”,字迹被血渍晕染,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校尉!快走!他们放箭了!”洞口传来锦衣卫的喊声。
凌云抬头,看见火把的光里,无数支箭矢射进密室,钉在石壁上,箭尾还在摇晃。崔呈秀的人竟在外面放箭,宁可毁了密室,也要杀人灭口。
“把石壁上的字拓下来!”凌云喊着,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宣纸和墨块。锦衣卫们手忙脚乱地拓字,箭雨却越来越密,己有两人中箭倒地。
就在此时,洞外突然传来喊杀声,不是锦衣卫的声音,倒像是……东厂的番子?凌云爬上石阶,看见月光里,两队人马正在厮杀,一队是崔呈秀的人,另一队穿着东厂的飞鱼服,领头的竟是周冲!
“你怎么来了?”凌云又惊又喜。
周冲的肩膀还缠着绷带,却挥舞着绣春刀劈开人群,脸上沾着血,笑得像头猛虎:“太医院的小徒弟说你在万岁山,我偷了太医院的马车,顺路把东厂的赵千户也带来了——他早就看魏忠贤不顺眼。”
赵千户在人群里大喊:“凌校尉,拓完了没?再不走,魏忠贤的援兵就到了!”
凌云转身冲回密室,看见最后一张拓片刚从石壁上揭下来。他一把抢过拓片,塞进怀里,挥手喊道:“撤!”
锦衣卫们护着他往林外冲,周冲和赵千户断后,刀光剑影里,银杏叶被血染成暗红,像场凄艳的雨。跑出银杏林时,凌云回头望了眼那棵老银杏树,树干上的“魏”字在火光里扭曲,像个狰狞的笑。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陆炳的人来了。凌云靠在树下喘着气,展开怀里的拓片,月光落在纸页上,那些用血与骨刻下的字,突然变得滚烫——这不仅是账本,是三百个冤魂的呐喊,是足以掀翻魏忠贤的铁证。
周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肩膀的绷带又渗了血:“沈炼的父亲……找到了吗?”
凌云点头,将拓片递给他。少年的手指抚过“沈老丈”三个字,突然红了眼眶,却咧开嘴笑了:“我哥在天有灵,总算……能瞑目了。”
秋风卷着银杏叶飞过头顶,落在拓片上,像给那些字盖了层金印。凌云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知道这夜还没结束——魏忠贤不会善罢甘休,西苑的硝石,祭坛的秘密,还有更多的黑暗藏在飞檐翘角后,等着他们用绣春刀劈开。
但此刻,他握着拓片,身边是浴血的同伴,忽然觉得这秋夜的风,竟带着丝破晓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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