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五年,秋。
北镇抚司的银杏叶落得狠,碎金似的铺满青砖地,被往来校尉的皂靴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混着廊下铁马被风撞出的叮当声,倒像是谁在暗处磨牙。凌云蹲在值房门槛上,指尖转着柄短刀,刀刃挑着片刚坠的叶子,看夕阳穿过叶脉,把那些细密的纹路染成暗红——像极了今早从周显指缝里抠出的血痂。
案上摊着半张残卷,是东厂移交的证物。宣纸被血浸得发脆,紫黑的晕染里,只剩“青词”“祭坛”“龙涎”几个字还能辨认,笔锋却劲挺,看得出落笔时的决绝。这是原礼部侍郎周显的绝笔,人是昨儿个清晨在天坛偏殿发现的,倒在供桌旁,手里攥着这卷纸,指骨都嵌进纸里去了。
“还在跟片破纸较劲儿?”周冲的声音从背后撞过来,带着股子米酒的甜香。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包,往案上一放,油星子立刻透过纸渗出来,在残卷边晕开个浅黄的圈,“刚从胡同口王记买的酱肘子,热乎着呢。”
凌云首起身,飞鱼服的玉带勒得腰侧发紧。他盯着残卷上“龙涎”二字,指尖轻轻划过纸面的血痂,痂下的墨迹还带着点湿意:“周显颈后有处淤伤,形状像被秤砣之类的钝器击过。东厂验尸的说‘自戕’,哪有人自戕前先给自己后脑勺来一下的?”
周冲咬了口肘子,油星溅在花白的胡须上。他今年西十二,左额那道刀疤在暮色里泛着青,是十年前跟宁王余党在鄱阳湖缠斗时留下的,当时差点把眼珠子削出来。“东厂掌刑的刘公公是严阁老的干儿子,”他含糊地嚼着肉,“周显上个月刚参过严世蕃贪墨皇木,这节骨眼上死了,东厂要定‘自戕’,咱们就得认。”
他顿了顿,用油腻的手指点了点案角:“上月西城指挥使查东厂私贩官盐,查到一半,人就‘失足’落了护城河,捞上来时肚子里灌的全是酒——那老小子滴酒不沾。”
凌云没接话,反手从靴筒里摸出块玉佩。羊脂玉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刻着只衔珠的雀鸟,雀喙微张,衔着颗圆珠子,正是三年前舟山海图上见过的纹样。“周显案发现场的香炉没清干净,”他捏着玉佩转了半圈,珠眼处有道几不可见的细缝,“撬开看过,里面塞着点龙涎香,跟祭坛供的那批一个味儿。”
周冲的动作猛地顿住,肘子悬在嘴边。窗外的梆子“当”地敲了一声,七下,暮色己经漫过值房的窗棂,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祭坛的龙涎香归司礼监管,”他把肘子往凌云面前推了推,声音沉了些,“掌印太监王瑾是严阁老亲手提拔的,当年还是个洒扫太监时,就替严家管着通州的粮仓。”
他用指甲刮了刮案上的油星:“明儿起,你去司礼监采办库当杂役。那地方管着各路贡品,龙涎香就堆在西厢房第三个架子上。记住,少看少问,多干活。”
凌云把玉佩塞回靴筒,指尖沾着点冷冽的香气,不是采办库那种甜腻的香,倒像是雪后松林的清寒。他想起今早去礼部府邸的情形,周显的女儿周晚才十五岁,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攥着父亲常用的那方端砚,指节白得像玉,砚台底下刻着的“守拙”二字都快被她捏碎了。
“周姑娘说,”凌云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她爹死前三天,总在夜里关着门写青词,写完就烧,灰烬里混着金粉。”
“金粉?”周冲挑眉,抓起案上的酒葫芦灌了口,酒液滑过喉咙,发出沉闷的声响,“祭坛的青词历来用朱砂写,取‘赤心向道’之意,哪来的金粉?”
话音刚落,值房的门“哐当”被撞开。小校尉赵二抱着个朱漆盘,跑得满脸通红,盘里放着只锦盒,红绸衬底上卧着枚象牙腰牌,牌上“锦衣卫北镇抚司凌云”九个字是用小篆刻的,边角还带着新刻的毛刺,松木的腥气混着象牙的奶香飘过来。
“凌总旗!”赵二喘得像头小驴,“千户令刚下来,您升指挥佥事了!往后……往后该叫您凌佥事了!”
凌云捏起腰牌,象牙的凉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他看向周冲,对方正低头用手指蘸着酒,在案上写“慎”字,笔画深透,洇进木纹里,像未干的血。窗外的梆子又敲了一下,第八声,暮色己经浓得化不开,把北镇抚司的飞檐染成了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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