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楼的综合档案室深处，空气仿佛凝固了上百年。
灰尘厚重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纸张霉变后特有的酸腐气息。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蒙着厚厚的垢，光线吝啬地落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质档案架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这里像一座被遗忘的坟墓，埋葬着无数过时的数据和冗长的会议纪要。
苏悦站在昏暗的光线下，指尖拂过面前一摞摇摇欲坠、用破旧纸皮箱盛放的档案盒，激起的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疯狂舞动。她甚至来不及找到抽风机开关，就一头扎进了这片“历史的尘埃”。那份三天的死亡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秒都在滴答作响。
没有地图，没有索引，只有林静丢给她时那张写着一个粗略文件编号范围的便签纸。她只能靠着这点可怜的线索，像矿工一样在昏暗的铁架“矿道”里摸索前行。搬动沉甸箱盒的每一步都激起新一波的“沙尘暴”，灰尘呛入口鼻，她只能用打湿的衣袖捂住口鼻，片刻松开，咳得撕心裂肺，胸腔里全是铁锈般的腥气。
汗水混合着灰尘在她额角凝结成污渍，马尾辫早就散乱不堪，黏在汗湿的颈侧。昂贵的套装？那是奢望。她身上不过是一件洗得发旧的棉衬衫，此刻也被灰尘和汗水浸透，颜色灰暗。
时间被灰尘糊住，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从一堆标着“FY16-Q1”破损纸箱里翻找到第一份沾着可疑黄色污渍的季度报告原件时，手指微颤，灰尘簌簌落下。刚首起酸疼得快断掉的腰，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
“哟，还没下班呢？这地方待久了，怕是要变成‘灰姑娘’了。” 李萱靠在半开的锈迹斑驳的铁门上，环抱着双臂，悠闲地欣赏着苏悦的狼狈。她身后跟着两个办公室的女孩，妆容精致，连头发丝都一丝不乱，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李姐。”苏悦喉咙干涩发紧。
李萱踩着细高跟，嗒嗒地走进来，尖锐的鞋跟敲击着水泥地面，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格外刺耳。她挑剔的目光扫过苏悦怀里那一小叠沾满污垢的文件，夸张地皱起眉：“啧啧，这也太脏了，林经理要的可是整洁干净的电子版和索引。你这样‘原始’地抄写整理，得弄到猴年马月去？”
她走到苏悦刚整理出一部分文件的区域，随手拿起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苏悦心里一紧。
“哦，对了，”李萱像是突然想起来，转身，脸上是恶意的恍然大悟，“忘了告诉你，上季度徐总监对那个‘辉腾项目’的分析模型好像做了一些微调，具体规则怎么改的来着？”她皱眉看向圆脸女孩。
“好像是维度权重吧？李姐。”圆脸女孩立刻接话。
“对，权重。”李萱点头，指着苏悦手中的那份文件，“你这堆里肯定有不少没改的吧？林经理可是要求按最新的规则分类和计算哦。”她往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浓郁的香水味首冲苏悦鼻腔，“这可是关键点，要是弄错了，林经理的脾气……呵呵，你自己体会咯。”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心脏猛地往下一沉，苏悦看着手里标注着“历史原始数据”的文件，再看向李萱那张写满“好心提醒”的脸，指尖冰凉。新的规则？模糊不清的误导？这无异于在黑暗的迷宫里又打翻了一桶黑油！
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李萱满意地勾起唇角：“妹妹，姐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加油！我们可都等着看你的‘好成绩’呢！”她挥挥手，带着一串娇笑和刺鼻的香水味扬长而去。铁门“哐当”一声被带上，震落一片灰尘。
仓库重归死寂，只有灰尘在昏黄光线下无声浮动。
苏悦靠在一个冰冷的铁柜上，粗重地喘息。手臂因为长时间搬举沉重的纸箱，肌肉酸痛地痉挛着。灰尘呛在喉管深处，火辣辣地疼。眼前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数字开始旋转、扭曲，像一群择人而噬的黑色蝇虫。李萱含糊的警告在耳边回荡——关键权重调整！三天！几千份原始文件……
巨大的疲惫、委屈、愤怒和无助像粘稠的泥沼，瞬间淹没至顶。胃部因为饥饿和不规律的喘息开始隐隐绞痛。眼眶热得发烫，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的铁锈味。真的……撑不下去了吗？
放弃吧。一个声音在诱惑。这里没人会心疼，没人会在意。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实习生，何必在这里耗到油尽灯枯？
放弃？
她缓缓低下头。汗水混合着灰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湿印。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铁柜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放弃吗？让林静和李萱称心如意？让那些冰冷的嘲笑和鄙夷成为她在这座城市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记？
不。
一股近乎蛮横的执拗猛地冲上胸口，压下了所有翻腾的软弱。她不是为她们的刁难而来的！
苏悦抬起头，猛地吸了一口布满灰尘的空气，呛得又一阵猛咳，但眼神却像被擦拭过的玻璃，骤然变得清晰冷硬。她踉跄着起身，走到离门最近的、唯一一个还算完整的档案架角落，那里有一排似乎是弃置不要的空白文件夹和半瓶不知道哪个世纪留下的矿泉水。
她拿起矿泉水瓶，毫不犹豫地将冰冷的液体倒向自己的脸。
刺骨的冰凉激得她浑身一颤，瞬间驱散了弥漫的疲惫和混沌。沾满污垢的双手用力抹掉脸上和脖子上的灰尘泥垢，甩掉水珠。她重新站到那堆积如山的档案前。
没有时间自怜！没有规则？那就用最笨的办法——梳理一切！她把心一横，搬过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凳。坐下，摊开文件，抽出笔，从眼前最近一份报告开始。她要在整理原始数据的同时，逐份分析，找出所谓的“权重变化”可能的痕迹，哪怕蛛丝马迹！不光是整理，还要吃透这些数据！她要让那些冰冷的墨点，在自己手中变成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灯光昏暗，她俯身凑近纸面，几乎要贴上那些模糊的字迹。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关系图，记录疑惑和可能的关联，额前散落的碎发被汗水再次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小臂因为专注和用力而绷紧，划在粗糙纸页边沿，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也浑然不觉。
深夜，整栋大楼仿佛只剩下这一盏孤灯。苏悦蜷缩在椅子上，草稿纸散落满地，上面布满了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密集符号和线条。眼前的报告数据不再只是冰冷墨印，它们扭曲、组合，渐渐在她疲惫却异常活跃的大脑里，开始勾勒出一种隐约的、不同于寻常理解的分析路径……
仓库厚重的铁门外，走廊尽头的监控室大屏幕上。
陆景辰修长的手指刚刚关闭一份全球财报视频会议窗口，捏了捏眉心。他随手点开工作界面后台的一个实时预览小窗——那是所有公共区域的动态缩影。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其中一个方格上。画面清晰度有限，但依旧能分辨出那个狭窄、堆满阴影的仓库里，一点微弱的光亮。一个极其纤瘦的身影蜷在光晕里，低垂着头，笔尖在纸张上快速移动。镜头无法捕捉细节，却能清晰感知到那份全然的投入、专注与……近乎燃烧般的执拗。旁边的巨大档案架投下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但那一点倔强的微光，却固执地穿透尘埃，撞进他的眼底。
他原本移动鼠标准备切换窗口的手，凝滞了。
特助陈睿拿着一份文件进来，正要开口，却见总裁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屏幕上某处，眼神深处似乎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道暗流。那眼神并非寻常的审视，更像被一种纯粹又坚韧的东西，不期然地刺了一下。
陈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那个仓库的小小光点，以及那微不可察的、埋首疾书的身影。他有些意外。
陆景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那小窗口上，片刻后，低沉如冷泉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那个实习生……最近在做什么项目？”
陈睿立刻反应过来，翻动手上的电子记事本：“哦，您说十六楼档案室那个？苏悦。林静让她重新整理归档FY14至FY16的所有市场部季度分析报告原始文件，并要求建立精确索引。三天时间。”
“原始文件？归档？”陆景辰的指尖在光滑的黑曜石桌面上轻叩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他当然知道FY14-Q3那份“瑞腾项目”分析报告引发的后续风波，原始数据曾被涂改……
时间只有三天，地点在那座被废弃的仓库。这个要求本身，就带着刻意刁难的冰冷味道，是针对她的第一关，还是针对……某些人试图抹去的东西？
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大概是胳膊酸痛难忍，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捏着自己的肩膀和后颈，动作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重新投入那片文字的海洋。那份专注，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污秽和恶意。
陆景辰的指尖停止了敲击。深邃的目光从小窗口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都市雨夜，那倒映在眼底的万千灯火似乎也微微荡漾了一下。
“陈睿，”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明早七点，去一趟开发部后台端口。调出市场部FY16年所有季度分析报告的最终版电子底稿，确保是最新权重规则处理过的版本。整理好。”
陈睿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立刻应道：“是，陆总。” 他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需要这些似乎己被归档封存的老文件底稿，也没有问调取权限是否合规。总裁的命令，执行即可。只是退出前，他不动声色地再次瞥了一眼那个监控小窗。
“哦，对了，” 就在陈睿即将踏出门时，陆景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随意，“档案室库区的恒温控制系统似乎很久没检修了。找人去看看，别让重要文档因环境问题损坏。尤其是……‘老旧’文件。”
门轻轻关上。
顶层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陆景辰一人。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雨水在窗外流淌，扭曲着城市的流光溢彩。他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深沉，挺拔，像是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孤岛。
他端起桌上半冷的咖啡，指腹感受着杯壁的余温。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玻璃，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楼宇和雨幕，落回了那个堆满灰尘、光线昏蒙的角落里。
那个像一颗埋进尘埃里的种子，却固执地向着光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拱出地面的纤弱身影。
黑暗中，她手里的笔，划过的不是纸，是她自己命运的齿轮。
而他方才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轻轻一拨，又会给这艰难运转的齿轮，带来怎样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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