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是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馊味和持续的婴儿啼哭声硬生生拽回现实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里，挣扎着上浮。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低矮黢黑的泥坯房顶。身上盖着的，是一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棉絮。
刚才的眩晕和眼前发黑，似乎只是这具衰老身体对她激烈情绪的一次小小抗议。她没摔死，只是又躺回了这张该死的土炕上。
绝望感如同附骨之疽，并未消退，只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麻木暂时覆盖。演员的本能告诉她，崩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这个荒谬绝伦的剧本里，她必须活下去，哪怕是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掉进这个坑里的。
“水…” 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嘶哑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炕沿边，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颧骨突出的女孩正笨拙地哄着一个襁褓中哭闹不止的婴儿。听到声音，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枯黄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放下哭闹的弟弟（妹妹？），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陶壶里倒出小半碗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端到林薇嘴边。
“奶…奶奶…” 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
奶奶…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林薇心上。她忍着不适，就着女孩的手勉强喝了几口。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冰凉刺喉，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需要情报。关于这个家，关于“谢周氏”，关于这该死的处境。
“你…叫啥？” 林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模仿着记忆碎片里原主那种疲惫的腔调。
“招…招娣…” 女孩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招娣…这名字本身就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其他人呢？” 林薇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
“大伯娘…去…去河边洗衣裳了…二伯娘…在…在灶房…” 招娣的声音更小了，似乎提到这两个人让她很不安。她怀里的小婴儿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赵金花和王菜花。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她挣扎着坐起身，骨头缝里都在呻吟。不行，她不能躺在这里发霉，她得出去看看，至少得知道这个家到底有多“极品”。
在招娣躲闪的目光中，林薇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步挪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院子里比早上稍显“平静”，但那是一种压抑的、随时会爆发的平静。
谢大柱不知去向，估计又躲哪里偷懒去了。谢二栓蹲在墙角，闷头搓着一根草绳，像个受气包。谢三妮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小凳子上，翘着腿，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林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谢西宝不见踪影。谢五福依旧在劈柴，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使命。谢六巧的房门紧闭，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哼歌声。
灶房的方向，传来王菜花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锅铲碰撞的细微声响。
林薇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迈出了家门。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河边方向传来一阵极具穿透力、足以让整个村子都听到的响亮嗓门。是赵金花！
“哎哟喂！李嫂子！你是不知道哇！” 赵金花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发现惊天秘密的兴奋，“我今早可算是逮着了！我那婆婆，啧啧啧，你是没看见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儿！”
林薇脚步一顿，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呢！我起夜，就瞅见婆婆那屋门缝里透着光！我寻思着，这老不…咳咳，我婆婆起这么早干啥？悄悄扒门缝一看！好家伙！” 赵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惊叹，“你猜怎么着？她老人家啊，正偷偷摸摸地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鼓鼓囊囊的！那动作，啧啧，跟做贼似的！”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那布包…那是原主谢周氏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准备给生病的小孙子抓药的几十个铜板！是她藏在炕席下最隐秘的角落里的！这赵金花！她怎么敢！
“她打开那小布包，我的天爷！” 赵金花的声音充满了“合理”的脑补，“里面可是钱！还有…还有一小块油纸包着的肉！红亮亮的肥膘！那香味儿，隔着门缝都钻我鼻子里了！哎哟喂，你是没看见她老人家那馋样儿，捏着那块肉，左看右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林薇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脑门，气得浑身发抖。肉？她连肉星子都没见到！赵金花这脑洞不去写话本子真是屈才了！
“然后呢？” 另一个妇人（李嫂子）显然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
“然后？” 赵金花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得意和“悲愤”，“然后她老人家就把那块肉啊，飞快地塞嘴里了！就那么…那么生吞活剥了！连个味儿都没给我们娘几个留啊！你说说，这心得多偏？我们累死累活，她倒好，藏着私房钱买肉自己偷吃独食！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呜呜呜…” 说到最后，竟还假模假式地干嚎了两声。
林薇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无耻！颠倒黑白！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河边洗衣的妇人们，脸上一定都写满了对“恶婆婆”谢周氏的鄙夷和谴责。
她强压下冲过去撕烂赵金花那张破嘴的冲动，僵硬地继续往前走。刚拐过自家院墙，就看到隔壁王婶子家的篱笆墙边，王菜花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着王婶子哭诉。
“呜呜呜…婶子…我…我真不是偷懒…我就是…就是手脚笨…” 王菜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肩膀一耸一耸，活脱脱一副受尽虐待的小媳妇模样，“婆婆…婆婆嫌我干活慢…今早…今早就让我一个人…一个人把水缸挑满…还要洗全家人的衣裳…还要…还要喂鸡喂猪…呜呜呜…我…我实在是…手脚都磨破了…婆婆还…还瞪我…呜呜呜…”
王婶子拍着王菜花的背，一脸同情：“哎哟，可怜的菜花哟…摊上这么个婆婆…真是命苦啊！那谢周氏，年轻时就厉害，老了老了，越发刻薄了！别哭了啊，回头婶子帮你说道说道…” 说道？只怕是添油加醋地往外传吧！
林薇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瞪她？她早上连王菜花的脸都没看清就晕了！让王菜花挑水洗衣喂猪？这些活计哪一样不是原主谢周氏拖着老迈的身体，日复一日在做？王菜花最多也就是打个下手！这颠倒黑白、卖惨博同情的本事，简首炉火纯青！
她咬着后槽牙，硬着头皮往村中人多的地方走去。一路上，那些原本在闲聊、做活的村民，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那目光，毫不掩饰。
鄙夷，像看什么脏东西。
厌恶，仿佛她呼吸都是错的。
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个“恶婆婆”的笑话。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大概是被赵金花和王菜花联合塑造出的“凶神恶煞”形象所慑。
“看，那就是谢家的老虔婆…”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凶着呢…”
“啧啧，听说又藏钱偷吃肉，还往死里使唤二儿媳…”
“可不是嘛，金花和菜花多好的媳妇，摊上这么个婆婆，真是倒了血霉…”
“相府出来的又怎样？心肠比蛇蝎还毒！”
窃窃私语如同细密的毒针，从西面八方射来，精准地扎在林薇的耳膜和心上。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之中，接受着所有人的唾弃和审判。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烧得她肝区阵阵抽痛！气得肝疼！这绝不是夸张的形容！她恨不得立刻冲回去，揪住赵金花和王菜花的头发，把她们那两张颠倒黑白的破嘴撕烂！
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拽住了她。
不能崩！人设不能崩！原主谢周氏就是个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甚至有些阴沉的老妇人。如果她现在像个泼妇一样冲回去大吵大闹，只会坐实了“刻薄恶毒”的罪名，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指甲己经深深嵌入了掌心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强迫自己挺首了那佝偻酸痛的脊背，浑浊的老眼低垂，视线落在脚下泥泞肮脏的土路上，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鄙夷和议论都充耳不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每一步，都背负着千斤重的恶名。
她就这样，在无数道冰冷、鄙夷的目光洗礼中，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隐忍而微微抽搐着，扭曲成一种近乎狰狞的威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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