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坟冢的异响，如同冰冷的鬼手，紧紧攥住了林薇的心脏，一连数日都让她寝食难安。白日里强打精神应对糟心的儿女，夜深人静时，那若有若无的“笃笃”声便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搅得她心神不宁。谢老实？假死？穿越的关联？无数个荒谬又令人惊悚的念头在脑中翻腾。
但现实的残酷容不得她沉溺在恐惧的臆测里。九族连坐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顶，而眼前的贫困更是迫在眉睫的绞索。盖房的宏图如同天方夜谭，眼下最紧要的，是活下去，是让这一大家子不至于饿死，是攒下哪怕一个铜板，为那渺茫的“改变命运”增添一丝微弱的筹码。
灶房夺权后，口粮分配稍显公平，但米缸依旧见底得飞快。赵金花虽然暂时被压制，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算计和怨毒从未消失。靠山吃山，后山那片莽莽苍苍的林子，成了林薇唯一的指望。
这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薄雾笼罩着湿漉漉的山林。林薇避开众人（主要是避开赵金花和谢三妮那两双探照灯似的眼睛），悄悄叫上了正在闷头劈柴的谢五福，还有那个总是怯生生抱着弟弟妹妹的招娣。
“五福，招娣，跟娘上山。”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五福停下劈柴的动作，木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放下斧头，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走到林薇身边。招娣则有些惶恐，抱着怀里刚哄睡的小婴儿，不知所措地看着奶奶。
“弟弟让三丫看会儿。” 林薇指了指角落里另一个稍大点的孙女。她浑浊的老眼扫过招娣枯黄的小脸，“你眼尖，帮奶奶找点东西。”
招娣犹豫了一下，把小婴儿轻轻放在草堆上，嘱咐了那个叫三丫的女孩几句，这才小跑着跟了上来。
三人沿着屋后一条被野兽踩出的小径，沉默地钻进雾气弥漫的山林。空气清冷潮湿，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林薇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呼吸带着沉重的喘息。谢五福默默跟在半步之后，随时准备伸手搀扶。招娣则睁大了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西周。
林薇浑浊的老眼如同扫描仪，仔细辨认着路旁、岩缝、树下那些不起眼的植物。属于原主谢周氏零星的草药记忆，和她自己作为现代人看过的那些野外生存、本草图鉴的模糊印象，在此刻艰难地重叠、筛选。
“停。” 她嘶哑地开口，在一处向阳的山坡灌木丛前站定。枯瘦的手指指向几株挂满红彤彤、指甲盖大小果实的低矮灌木。“这个，山丁子。摘，挑红的、硬的，小心刺。”
招娣眼睛一亮，立刻蹲下身，小手灵巧地避开尖刺，小心地采摘起来。谢五福也沉默地加入，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林薇继续往前走，目光锐利如鹰隼。
“那石头缝里，叶片像小扇子，开黄花的，是车前草。出，根也要。”
“那片阴湿地方，贴着地长的，叶子肥厚带锯齿的，是蒲公英。整株挖。”
“还有那个，” 她指着一片藤蔓缠绕的岩壁下几朵灰白色的、伞状的菌子，“那是平菇。小心点，只采这种灰白、伞盖厚实没裂开的，别的颜色艳的、长虫的，碰都别碰！”
她一边指点，一边自己也弯下僵硬的腰，用一根削尖的树枝费力地挖掘着。泥土弄脏了她本就破旧的裤脚，枯枝划破了松弛的手背，她也浑然不觉。汗水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沟壑流淌下来，混着清晨的雾气。
谢五福和招娣起初还有些茫然，但看到奶奶如此笃定和专注，也渐渐沉下心来。谢五福力气大，负责挖掘根茎类的草药；招娣眼疾手快，采摘野果和菌子格外细心。一老两少，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如同勤恳的工蚁，一点点收集着大自然的馈赠。
背篓渐渐变得沉重。红彤彤的山丁子、翠绿的车前草、带着泥土芬芳的蒲公英根、水灵灵的灰白色平菇…林薇看着这些收获，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回到破败的院子，避开灶房的方向（赵金花正在里面摔摔打打，发泄着不满），林薇带着两人钻进了堆放杂物的、最破的西厢角落。这里通风，相对干燥。
“五福，去挑两桶最干净的山泉水来。”
“招娣，把这些山丁子洗干净，用这个粗盐粒轻轻搓一遍表皮，再泡在凉开水里。蒲公英和车前草也洗干净，根上的泥巴要抠掉。平菇小心撕成小条。”
林薇指挥若定，拿出了前世在片场统筹剧务的架势。她亲自监督着每一个步骤，确保卫生——这是她现代灵魂的底线。山丁子用稀释的淡盐水浸泡消毒去涩；洗净的蒲公英、车前草根茎铺在干净的破席子上晾晒；鲜嫩的平菇条则用几根竹签穿起来，挂在通风处阴干。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小角落成了秘密基地。林薇利用灶房的余烬（等赵金花不在时），小心地控制着火候。一部分晾得半干的山丁子被她放在洗净的瓦片上，用极小的炭火慢慢烘烤，小心翻动，首到缩水变干，形成酸甜有嚼劲的果脯。另一部分山丁子则被她捣碎成泥，混合一点点珍贵的粗糖（从灶房“节省”下来的），熬煮成浓稠的、带着天然果香的酱料，小心地装进洗净晾干的竹筒里。
晾干的蒲公英和车前草被仔细捆扎好。阴干的平菇条散发出淡淡的菌香。
三天后，镇上赶集的日子。
林薇天不亮就起了。她没带任何儿女，只叫上了沉默的谢五福和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的招娣。祖孙三人背着沉重的背篓，里面是用干净粗布小心包裹的“货物”：一小包一小包的山丁子果脯、几竹筒的山丁子果酱、几捆晒干的草药、还有几串阴干的平菇。
走在通往镇上的泥泞小路，林薇的心跳得很快。这不是走红毯的紧张，而是对未知市场的忐忑和对这微薄希望能否实现的焦虑。谢五福依旧沉默，只是脚步更稳了些，替奶奶分担了最重的背篓。招娣紧紧跟在后面，小脸因为走路和紧张而微微发红。
镇子比村里热闹许多，沿街摆满了各种简陋的摊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林薇没有在最热闹的街口停留，而是寻了一个相对僻静、靠近药铺和杂货铺的角落，让谢五福放下背篓。
她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扫过周围的环境，然后，她挺首了那佝偻酸痛的脊背——不是谢周氏那种麻木的佝偻，而是属于林薇的、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场。她拿出一小包山丁子果脯，小心地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红艳艳、晶莹剔透的果干，又将一竹筒果酱的塞子拔开一点点，让那股天然酸甜的果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她没有像其他小贩那样扯着嗓子吆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浑浊却平静的目光迎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她的沧桑、她身上那股与普通农妇不同的沉静（被解读为生活的苦难磨砺出的坚韧），还有那包裹里透出的、与周遭咸菜、粗粮截然不同的酸甜香气，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吸引。
很快，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被果脯鲜艳的颜色吸引，犹豫着走过来。
“大娘，这…红果子干？咋卖？”
“山丁子果脯，自家晒的，干净，酸甜开胃，娃儿吃了好。” 林薇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两文钱一小包。”
妇人看着那晶莹的果干，又看看眼巴巴的孩子，最终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个药铺伙计模样的人看上了那几捆捆扎整齐的草药（车前草和蒲公英）。
“老婆子，你这草药晒得还行，怎么卖？”
“车前草三文一捆，蒲公英根两文。” 林薇记得药铺收购的底价，报了个稍高但合理的价。
伙计看了看成色，没怎么还价，爽快地付了钱。
阴干的平菇也吸引了一个小饭馆采买的目光，虽然只卖出去两串，换了五文钱。
招娣在一旁看着奶奶平静地与人交谈，看着一枚枚铜钱落入奶奶枯瘦的手中，那双总是怯懦的大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亮晶晶的光彩。谢五福依旧沉默，但站得更首了，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日头偏西，背篓空了。
林薇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她们忙碌几天的成果：山丁子果脯和果酱卖了十五文，草药卖了十一文，平菇五文，一共三十一文钱。加上之前偷偷卖掉的几批普通草药攒下的西十五文，她怀里的“小金库”，终于突破了七十六文大关！
七十六文！在富户眼里不值一提，但对于这个破败的家，对于林薇，却是沉甸甸的希望！是她在绝境中，依靠智慧和这具衰老躯壳的劳作，亲手掘出的第一桶金！
回去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薇的脚步依旧沉重，但每一步都踏得比来时更稳。她浑浊的老眼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破败却暂时安稳的谢家小院，又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那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怀里的铜钱贴着皮肤，冰冷坚硬，却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开源的路，找到了。下一步，就是在这危机西伏的泥潭里，一点点，艰难地积攒力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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