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枚铜钱，被林薇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仔细包好，再用油纸裹了一层，最后塞进土炕角落一块松动土坯后的隐秘凹洞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仿佛是她对抗这绝望深渊的唯一锚点。她动作极轻，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破屋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
开源不易，守财更难。尤其是家里还盘踞着赵金花这头嗅觉灵敏、贪婪成性的“豺狼”。林薇深知，这点辛苦攒下的钱，一旦被发现，必定会被赵金花以各种名目撕咬瓜分，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风波。
她开始更加谨慎。每次和谢五福、招娣从山上或集市回来，都选在赵金花不在灶房或午睡的时辰，迅速将草药、山货处理好，藏匿妥当。换回的铜钱，更是第一时间转移进那个小小的“金库”。她甚至让谢五福帮忙，在堆放杂物的西厢角落，用破席子和柴草做了个更隐蔽的隔层，专门存放晾晒好的干货。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这天下午，林薇带着招娣在后院翻晒新采的蒲公英。赵金花不知为何提前从河边回来了，大约是嫌洗衣水太冷。她骂骂咧咧地走进院子，一眼就瞥见灶房门口地上散落着几片没扫干净的、干枯的蒲公英叶子。
赵金花脚步一顿，那双精明的、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她记得清楚，家里的菜地可没种这玩意儿！婆婆最近神神秘秘，总带着那个闷葫芦老五和招娣那小丫头片子往山上跑…难道是去挖这些不值钱的野草？
她没声张，像只发现猎物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林薇那间破屋。浑浊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在狭小、简陋的土屋里来回扫视。土炕上？没有。破桌子下？空荡荡。墙角堆的破农具？她嫌脏，没动。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土炕靠墙的那一侧。一块土坯的颜色似乎和周围有些微不同，边缘的缝隙也显得过于平整，像是被人动过。
赵金花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屏住呼吸，伸出粗壮的手指，试探性地抠了抠那块土坯的缝隙。
松的！
果然是松的！
她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用力一抠！一块拳头大小的土坯被她轻而易举地掰了下来！露出了后面一个黑黢黢的小洞！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赵金花看到了！那洞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用旧布包裹、油纸封口的小包！那形状，那分量…绝对是钱！
“好哇！老不死的！” 赵金花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贪婪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畏惧。她一把将那个小布包抓在手里，感受着里面硬邦邦的触感，脸上的横肉因为狂喜而扭曲，“我说你怎么藏着掖着！原来真藏了私房钱！还不少啊！背着我们吃独食！心都黑透了！”
她攥着布包，像攥着稀世珍宝，转身就冲出了破屋，站在院子里，扬着手里的“罪证”，扯开她那震天响的大嗓门，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都出来！快出来看啊！看看咱们的好婆婆干的好事！”
“藏私房钱！背着我们攒钱！自个儿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喝西北风啊！”
“丧良心啊！老虔婆！黑了心肝烂了肺！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尖锐刺耳的嚎叫声瞬间撕破了小院的宁静。谢二栓吓得从墙角缩了缩脖子。王菜花惊慌地从灶房探出头。谢三妮推开西厢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谢西宝打着哈欠走出来，眼神里带着看热闹的兴味。谢六巧则在房里骂骂咧咧嫌吵。连闷头劈柴的谢五福都停下了动作，沉默地看着状若疯癫的赵金花和她手里那个刺眼的布包。
林薇和招娣闻声从后院赶回来，正好撞上赵金花举着布包、唾沫横飞控诉的场面。
招娣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林薇身后。
林薇浑浊的老眼在看到赵金花手中布包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全身！但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未出现。她只是站在原地，身体甚至没有一丝颤抖。连日来的压力、恐惧和算计，早己将她的神经锤炼得如同钢丝。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平静。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心痛疾首”地表演，也没有立刻冲上去抢夺。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赵金花在那里跳脚怒骂，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等赵金花嚎叫得差不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用那双贪婪又得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等着看她惊慌失措、跪地求饶时——
林薇动了。
她没有冲向赵金花，也没有辩解一句。她缓缓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灶房门口那堆谢五福劈好的柴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她弯下僵硬的腰，从柴堆最底下，抽出了一块相对平整、表面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木板。
然后，她拿着那块破木板，又一步步走到赵金花面前。距离很近。
“金花，” 林薇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赵金花心头莫名一跳，“你嚷嚷够了？”
赵金花被她这反常的平静噎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举着布包，声音更大了：“咋？被逮着了没话说了？想耍赖？没门！今天这钱，必须分！见者有份！”
林薇没理会她的叫嚣，只是将那块黑乎乎的木板翻了个面，将相对干净的那一面朝向众人。只见那木板上，用烧火棍的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横杠，旁边还零星写着几个勉强能辨认的简单字——米、盐、柴、灯油…
“这是啥？” 谢三妮嗤笑一声，满脸不屑。
林薇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惊疑的脸，最后落在赵金花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账本。”
“咱家这几个月，每一粒米，每一根柴，每一滴灯油，怎么来的，怎么没的，都在这上面记着。”
她枯瘦的手指，点向木板上一处画着明显多出许多横杠的标记，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金花”二字。
“上月初八，你娘家兄弟来，你从米缸里舀走半升新米，说是给娃儿熬糊糊，转头就塞给你兄弟带走了。有这事没？”
“上月十五，你嫌灯油不够亮，一次倒了半壶进油灯，结果碰翻了，洒了一地，那半壶油够全家点半个月！记着没？”
“五天前，你借口大宝想吃点好的，偷偷拿灶房里攒着换盐的五个鸡蛋，煮了给大宝一个人吃了。鸡蛋壳还在你炕头底下藏着吧？”
林薇的声音平静无波，一条条，一件件，如同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凿向赵金花！她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证如山的力量！
赵金花脸上的得意和狂喜瞬间凝固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黑乎乎的破木板，又看看林薇那张沟壑纵横、平静得可怕的老脸。林薇说的每一件事，都确有其事！时间、物品、数量，分毫不差！她以为做得隐秘，没想到这老东西…这老东西竟然全都记下来了？！
“你…你胡说！血口喷人！” 赵金花慌了，声音尖锐却明显底气不足。
“我胡说？” 林薇浑浊的老眼冷冷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冰冷的弧度，“要不要现在去你炕头底下翻翻？或者，问问你兄弟，那半升新米他吃着可香？”
赵金花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周围的儿女们，看向赵金花的眼神也变了，从最初的看热闹，变成了惊疑、审视，甚至带上了几分鄙夷。王菜花更是吓得又缩回了灶房门口。
林薇的目光从赵金花青白交加的脸上移开，扫过院子里沉默的众人，最后落回赵金花紧攥着那个布包的手上。
“这钱，”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是五福和招娣跟着我上山挖草药、采野果，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攒下来，准备给宝儿（指某个生病的小孙子）抓药的救命钱！”
“你想分？” 林薇浑浊的老眼陡然锐利如刀，首刺赵金花，“行啊！先把你糟蹋的米、油、鸡蛋，还有你偷偷往娘家倒腾的东西，按市价折成钱，一文不少地给我吐出来！吐干净了，再来谈分钱的事！”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赵金花头顶！
吐出来？把她偷偷贪墨、浪费的东西折成钱吐出来？那得是多少文？她哪来的钱？！赵金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攥着布包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抖！
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婆婆那双冰冷洞悉一切的眼睛逼视下，赵金花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西处躲闪。她张了张嘴，想继续撒泼，却发现所有的狡辩在那块“账本”木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那布包里的铜钱，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剧痛！
最终，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赵金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颓然垮塌下来。她不敢再看林薇的眼睛，更不敢看周围儿女们那异样的目光。她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灰溜溜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将那个烫手的布包，胡乱地塞回林薇枯瘦的手中。然后，她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憋屈至极的呜咽，捂着脸，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院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林薇平静地将那个小小的布包，重新揣回怀里的动作。
（本章完）
(http://www.220book.com/book/T4M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